《宋词三百首注释点评》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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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戈琪

词是中国古典艺苑中的一朵奇葩，词的鉴赏，要放在古典文学的语境中来探讨。相对于狭义的诗而言，词虽是一种新兴的文学样式，但它基本的表达方式，艺术手法，仍与传统的诗一脉相承。欣赏诗所须具备的基本的知识与素养，大概也是读词所不可缺少的。

读词，首先要能扫清阅读的障碍，这是鉴赏最起码的前提。所以要了解古诗词的字法句法。为了调音韵，合平仄，古诗词中有大量的省略、倒装句，有大量的词类活用。如“面旋落花风荡漾”，谓风旋落花在面前荡漾也；“西园夜饮鸣笳”，谓夜饮于西园，时闻鸣笳也；“宝帘闲挂小银钩”，谓闲挂宝帘于银钩之上也；“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谓我早生白发，人应笑我多情也；“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谓眺望远山，如玉簪螺髻，唤起无限愁思也；“垂柳阑干尽日风”，“风”是动词，不是名词，谓尽日风吹，栏杆边柳枝随风披拂也。这类句子，用现代汉语的语法是读不通的，要了解其特殊的句法规律，才能心领神会。

读词要了解古诗词中的名物。孔子论读诗的好处，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反过来，多识名物，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古诗词。如“藤床纸帐朝眠起”，知何为藤床，才能体味到女主人公夜眠藤床的情感心理；“笼纱未出马先嘶”，知何为笼纱，才能见出富贵人家纵赏风光的排场气派；“宝筝空，无雁飞”，要知道古代的筝，其柱如斜飞雁行，才会懂得为什么古人写筝常联想到雁；“蛾儿雪柳黄金缕”，要知道“蛾儿”“雪柳”“黄金缕”为何物，是何状，作何用，脑海中才能浮现出当时元宵盛况，否则总会觉得隔膜。一切文学，皆源于生活，而生活中常见之景，常用之物，自然会成为文学作品中经常描写到的对象。推而广之，了解古代的天文、地理、历史，了解古人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都是读懂词所须做的功课。

读词要了解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及其特殊的含义。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借物以传情，立象以尽意。情感、思想往往不直接表达，而是委婉曲折地通过写景咏物来暗示。很多意象在反复使用的过程中，会被历代的诗人赋予特殊的内涵。比如“水”，或寓时光之流逝，或喻离愁之绵长，或状情人之阻隔。明乎此，则读“旧来流水知何处”，知是写往事悠悠如水而逝也；读“肥水东流无尽期”，知是写相思如水无穷无尽也；读“江水西头隔烟树”，知是写伊人在水一方欲见无由也。只有懂得意象特殊的意义，景与情才能在读者心中契合无痕，生出深远浑成的意境。

读词要熟悉常见的典故。读过虞世南的“垂緌饮清露”，才知道王沂孙咏蝉为什么说“铜仙铅泪似洗”；了解汉铜仙故事，读过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才知道这一句不仅关合蝉的生活习性，同时也暗寓作者的亡国之思。读过罗浮仙子的传说，才能读懂“翠禽啼一春”是借鸟声写寻觅佳人不得的无限怅惘……宋词，尤其是南宋词，运用大量故实，化用前人诗句，要想更深刻地体味词作的意蕴，欣赏词作的妙趣，就要熟悉典故与前人的作品。

读词要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及其生平经历。知人论世，能帮助我们更深入、更准确地解读一个作家的作品。如读东坡词，了解他命途多舛，方见其心胸豁达；读稼轩词，了解他抱负不申，方知其情怀抑郁。

读词须知比兴之义，明风雅之旨。如苏轼《贺新郎》：“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辛弃疾《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秦观《虞美人》：“乱山深处水萦迴，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乍看东坡只是咏榴花，稼轩只是写邂逅，少游只是赞美人，但如果了解中国古典文学香草美人的传统，我们就能读出这些词的言外之义，弦外之音，就知道他们乃是借花借美人写孤高幽独的怀抱。在词人笔下，写景必带情感，咏物须有寄托，此乃诗家之常言，词自然亦不例外。

以上所举，皆就诗词之共性而言。词与诗相比，又有自己的特点，所以要鉴赏宋词，除了具备基本的文学素养，也要了解词的特质，了解词发展演变的历史。

词初称曲子词，包括曲调与歌词，刘熙载《艺概》云：“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唐天宝年间，诏法曲与胡部合奏，称为宴乐，词之始兴，盖配宴乐而歌。这种宴乐初流传于民间，故词以敦煌曲子为先声，其后文人雅士，喜其曲调而病其文字，参与到词的写作中，遂使词的面貌发生变化，语言渐趋典雅，声律渐趋讲究，而内容亦渐趋狭窄。文人士大夫多以诗言志，以词娱情，自《花间》之后，词专写歌舞宴饮，闺情风月，风格多秾艳细腻，柔和婉媚，“词为艳科”遂成定见。自南唐冯延巳、李璟、李煜至北宋初期晏殊、欧阳修、张先诸家，承花间余绪，而开始以词抒情言志，词自此堂庑渐大，感慨遂深。

词入宋以后，虽然从内容到语言风格都发生了较大的变革，“情不囿于燕私，辞不限于绮语”，而始终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特质。王国维先生曰：“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此语庶几得之。词之为体，句式参差，音节谐美，以浑融蕴藉者为上，张惠言所谓“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迴要眇，以喻其致”，此词之用也。周济《介存斋杂著》言词之境界，有“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之语，可谓深得词中之趣。

词有豪放婉约之别。欧、晏以降，词的发展大约有二途，其一注重音乐，强调词的本色。从柳永、周邦彦到李清照、姜夔、吴文英、张炎诸家，皆精通音律，既依旧曲以翻新声，又创制了大量的慢词。他们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完善了词体的建设，使这一体裁在声调韵律、艺术范式、结构技巧等方面日益成熟。其一注重内容，如苏轼、黄庭坚至陈与义、辛弃疾，张元干、张孝祥辈。在他们的笔下，词与诗不再界限分明，词可以酬答，可以赠别，可以咏史，可以吊古，可以发幽思，可以抒壮怀。大略重音乐者多婉约，不受束缚者多豪放。读婉约词，须赏其音韵之美，词藻之丽；读豪放词，须赏其境界之阔，气韵之雄。胡马秋风，杏花春雨，二者固有别也。然徒辨其豪放婉约，犹是皮相，须知婉约词中之俊逸者，亦未尝无刚健气质；而豪放词中之杰出者，亦未尝不风流蕴藉也。若东坡、稼轩，自是豪放之宗，而《艺概》谓苏、辛之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夏敬观谓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于豪放中见其韶秀也；王士禛推易安为婉约之宗，而万树偏赏其“遒逸之气，如生龙活虎”，此于婉约中见其劲健也。要之，婉约之词，不可伤于纤弱；豪放之词，不可病于浅直。刚柔相济，斯为妙境。

词有南北宋之分。北宋诸家，从晏殊、欧阳修，到柳永、苏轼、秦观，大多重感发意志；而自周邦彦至南宋诸家，多重思力安排。北宋词以意境取胜；而南宋词，胜在言情体物，极尽工巧，铺垫转换，变化无穷。北宋诸家更注重对生命的体味认知；南宋诸家，更注重技巧，讲照应，讲过脉，讲摇曳，讲跌宕……

手段既富，内容既广，加之名家辈出，有宋一代，词遂蔚为大国。读各家词，知其共性之余，亦须细绎各家特色，如耆卿之率真，东坡之高迈，少游之清新，稼轩之雄健，白石之清空骚雅，梦窗之密丽险涩，正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读词不局限于某一种风格一种流派，或能养成更健康的审美趣味。

《宋词三百首》此前已有朱孝臧选本，经唐圭璋先生笺注而盛行一时。而朱本过于强调个人的词学主张，如周邦彦、吴文英二家共选四十七首，苏轼、辛弃疾二家只选二十二首，李清照公认婉约之宗，只选录五首，其它如陆游只选一首，黄庭坚、朱敦儒等比较重要的词人只字未选。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秦观《鹊桥仙》、蒋捷《虞美人·听雨》等名作亦不收录，反而像万俟咏《三台》之类的颂圣应制诗得以入选。另外，朱本因宋徽宗乃帝王而置于卷首，因李清照为妇女而置于卷末，在他所处的时代虽是常理，而新编重版，再遵从这样的体例实无必要。

本书以朱孝臧选本为底本，参照唐圭璋、夏承焘、胡云翼先生的《宋词三百首》，对朱本篇目有所增删。本书共选七十九家词人共三百零五首词，大致按作者生活的年代先后排列。作为普及本，为了帮助非专业的读者更好地理解词意，每位作者作了简单的介绍；每首词给出较详细的注释，除了生僻词语，考虑到诗词鉴赏的规律，对名物、风俗、天文、地理等古典文化常识，凡有助于理解词意的，都尽量加以注解；对词中所涉典故，所化用的前人诗文，尽可能引录出处，以为参考；各种词牌，皆据龙榆生先生《词谱》做简单介绍。注释之外，另加简短的点评。由于编者水平有限，错误疏漏，在所难免，望读者诸君教正。

杨戈琪　

2019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