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阳:一个人的命运

大概很少有人的命运像我堂兄这样不幸的。

我10岁那一年,因为家里的竹园寿数已尽遍开白花,父亲决定将它伐掉而将我堂兄请来帮忙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居然还有这个一个身材相当魁梧和高大,需要仰视方能看到他那张平时总是带着灿烂的微笑的堂哥!须知,在我上面,虽然我也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可他们最大的也只是比我年长5岁;而他,我的堂兄,大我20多岁,与我的年龄差距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代人的差距呀!

第二次见到我堂兄,是在一年之后。本来是我四姑奶奶带我和我哥哥去他们家度暑假的,暑假过了一半,我四姑奶奶临时起意自作主张将我们带到了我堂兄家。为什么说是我四姑奶奶临时起意的?因为此前我父亲曾经嘱咐过她,不让她将我们带到堂兄家去,也是我父亲的老家去。其原因有两个:一是我父亲家的成分有些高,是富农;二是我大伯也就是我堂兄的父亲,历史上不干净。而这些,在那年代都是非常敏感的问题,可能惹上麻烦的。

我那时还很小,对于这一切都懵懂无知,所以,去了也就去了,照样的顽皮与快乐。比如说,在生产队的大场上爬草堆,在草堆里打洞钻进去“躲猫”。又比如说,把我堂兄的衣服朝身上一穿,草帽朝头上一顶,捏着鼻子装出大人的声腔,喊“王则平上工啦”,捉弄我堂嫂;而当看到我堂嫂从灶后匆匆忙忙出来答应,因为兄弟俩则为诡计得逞而窃笑。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在我堂兄家度过的这个夏天,方才觉得有很多东西是非常值得回味的。例如说,我们兄弟在那儿的日子里,乡里乡亲对我们非常友好,最能证明这个的是好些人家先后邀请我们去做客。因此,至少说明我表兄与邻里的关系还是相当和睦的。能够证明这个的还有,后来有来自故乡的乡亲告诉我父亲,我堂兄因为拿毛笔给伟大领袖的石膏像描了一下五官——他本来的意思是挽救一下领袖受损的面容,结果大概是因为“画虎不成反类犬”而受到其它生产队的社员的严重质疑,甚至要把他拉去批判;最后,是本队同宗同族的人们将他抢了回来,保护了他。

也就在文革的高潮中,我堂兄遭受了也许是他人生中的最大一次打击:他的妻子不幸死于一场医疗事故。

迄今我堂嫂的模样依然十分清晰地印留在我的记忆里。与我的堂兄相比,她的身材偏小;一双单眼皮总是弯成了月亮,笑盈盈的——在喜欢微笑这一点是她与我堂兄倒是非常相似的。一天到晚,她总是在忙碌——或者在家里,或者在田里。当然不能不提到的另一点是,在那个非常看重一个人的出身——具化为一个人的家庭成分的年代,贫农家庭成分的她居然嫁给了富农出身的我堂兄简直有些不可思议!现在想来,之所以如此,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我堂兄堪称美男子,外貌上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二是他们俩都善良、厚道,性格相投。

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因为在公社医院做一个相当普通的妇科手术的过程中,突然停电,令主刀医生措手不及,导致大出血不幸身亡。而鉴于自己的家庭成分较高,人本来又忠厚老实,我堂兄居然最后连一个“说法”也没有能够讨到。那时候,我堂兄也不过40出头。再后来,不知道是因为怀念亡妻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堂兄一直单身没有再婚。

在我堂侄这辈上,我堂兄家翻了身。说翻身,当然首先是因为时代变了,家庭出身不再是大不了的问题,再就是我堂侄后来在我几个表叔的帮助下,离开了家乡去新疆寻求发展,并在经济上也翻了身:先是在我一堂叔负责的摩托车销售公司打工,接着跟我这位表叔一起另起炉灶,合伙搞起了一家摩托车销售公司。而我堂侄在新疆站稳了脚跟之后,把我堂兄也接了过去。这时候的我堂兄,虽然年过6旬,可身体依然相当硬朗,居然还能做搬运摩托车一类的重体力活。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去新疆不过3、5年,他竟患上了食道癌,并且,只不过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就去世了!

少年时丧父,中年时丧妻,临到晚年世道已经改变,家境也发生了积极的变化,该过几天好日子的时候,我堂兄竟然就这样去了!一个人的一生难免遭遇某些波折,而这许多波折居然集中在我堂兄一个人身上,并且他又是这样一个厚道忠诚之人,所以,这样的命运也就让人能加倍的感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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