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6)

黑色(6)

周校长一直跟着我们。他垮着脸,下巴处一堆松驰的肉随着脚步的挪动而左右摇摆。他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两眼呆呆地望着一两步远的前方,似在沉思,似是发呆。别人有时与他说话,他总是先“啊”一声,然后“哦哦”,似乎才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上了那个大石嘴,我们都停下来休息。周校长喘着粗气走到喻婶喻伯跟前,又劝他们保重身子。喻伯迟疑一会儿,才说:“周校长,孩子走了,就算了……这也是命……他这个病,今天不发,说不定哪天也会发的……”

周校长好像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说:“是是是,学校,唔……”

喻伯仍淡淡地说:“人走了,还求什么呢?唉,入土为安吧……我想,学校不知道能不能帮个忙?”

周校长张着嘴巴,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行,老喻……只要学校能做到的,我们一定……。”?

喻伯说:“唉,现在就是没有……没有合适的棺木,新木水分太大……听说学校和铁路上的关系不错,你们……你们能不能帮忙弄两条枕木?”

周校长松了一口气,说:“当然……枕木是好一些,铁路上有很多孩子在学校读书,按理说两条枕木,实在是不算什么……不过,不过……等我们再去找站长,再运过来,再加工,恐怕时间来不及了……你们现在也忙,天气也热……”

喻伯长时间不语,然后长叹一声,说:“那……就算了吧……我家里还有一口,是为我准备的。没想到……没想到……”

我看到他终于流下了泪水!

第三天早上,天气阴沉。我和几个老师手持一个大大的花圈很早又走进了那柳冲深处。三间瓦房,前面一个院子。院子中间,两条长条凳上,一口大大的棺木。棺木用土漆刷就,黑黑的如一团凝结了几千年的饱含着无数不幸的灵魂。我的心震颤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院子中有许多喻家的人和喻家的亲戚,我们几个教师处在其中,小心地说着话,谨慎地走着路。这时,我看见喻小凤坐在院子的一角发呆,便走过去。她抬起头,小声地叫了一声:“楚老师……”

我点点头,默默坐在凳子的另一头。看见不远处喻伯慢慢地走过去迎接一位来人。

我说:“小凤,你老爹的腿怎么了?”

她说:“他的腿?听他说是在朝鲜打仗时受伤的……”

我猛一怔,突然明白了孩子为什么叫“中朝”,也明白了许多东西!

孩子上山了。四个壮汉抬着漆黑的棺木走在最前面,他们的后面,是喻伯黑瘦的身影。再后面,是一列长长而寂静的队伍。零星的鞭炮声震撼着幽静的山谷,也震撼着我的这颗尚未麻木的心。

苍天下,深山中。条凳上的黑木,以及牵挂着黑木的灵魂……

(完)

(谨以此文献给那个早逝的生命,以及那个坚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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