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努达|世界以痛吻我,我却和之以歌

# 唯有美和对美的注视仿佛在一个无限放大的瞬间让我们凌驾于时间之上 #.      /塞尔努达/

在空荡荡的火车站,读一本西班牙作家写的散文诗——《奥克诺斯》。

是多久前买的,已经不再记得,只是玫瑰红的缎面封皮上,粘着毛絮,和灰尘。

像是一切的事物,都免不了沧桑的噩运。

玫瑰红,是路易斯塞尔努达喜欢在书里运用的词。

这种色泽,像喷薄的欲望,像禁止的情欲,像浓烈的感伤,像寂寞的颓唐。

是浓稠的血液,是开得烂醉的玫瑰,是锁住玲珑戒指的宝盒,是幼时最渴望的,颁奖证书的皮壳。

你看,这种颜色,轻易便让人联想到一些有关于欲望的存在。

他爱描写这种颜色,像深切癫狂地爱着颓靡的欲望,爱着圣洁的罪恶,爱着丰盛的寂寞,爱着鲜艳的感伤。

像艾米莉勃朗特爱着山崖上的欧石楠,像劳伦斯爱着代表纯粹和人性的希望的菲勒士——男性的阳具,像哈代,爱着他的维塞克斯——代表着原始纯洁,一尘不染的生活方式的故乡。

知道这个内心如湖面水光潋滟,水底欲望斑斓的诗人,是因为一个喜欢的作家,在她的微博里摘录了一段他的诗句,依稀是讲,一个人的寂寞,仿佛是在集市上买一束花,回来将它放在桌上,静夜里,它在不为人知的时刻,缓缓舒展,吐露芬芳。

初见的刹那,我便为之钟情。

那是一个人的寂寞,那是一个诗人的寂寞,是一种幽兰生空谷,寂寞开且落的美态。

后来买了他的两本书,一本诗集,一本散文诗,一本封面是混浊的祖母绿,一本便是此刻正在阅读的,华丽又颓靡的玫瑰红。

这样哀艳华美,俗气浓烈的色彩,有几分张爱玲的况味。

读他的散文,会觉得这个男人内心,矗立着一座宝光涌动的教堂,会不知不觉跟随着他静谧优雅的叙说,仿佛正悠闲地漫游在西班牙的某一座老城——

有钟声悠扬的教堂,有开满木兰花的花园,有种满橄榄球和柏树的街道,有年轻气盛、青春昂扬的男人们,挥洒着浑身的汗水和充沛的热情与魅力。

有一个面色忧郁、外表瘦弱,却神情恍惚动情、内心丰盈的男孩子,在阳光下,踩着满地光阴的踪影,一点一点,去捕捉与感悟,这尘世间,无与伦比的美丽。

像一个人,情不自禁入了梦;

像一个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地遇着了,命里的知音,分分秒秒觉着,那个细腻柔软的男孩子,就是多姿多彩的自己。

行走在他文字的教堂里,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超凡脱俗的宁谧娴雅气质。

语言圆润舒展,句式灵动如意,似燕尾,似飞过花丛的蝴蝶的软翅,又似巴洛克的建筑,有华丽与高贵典雅的气息。

如果一个人,藏在他文字的疏影横斜里,是女子,就当是朱丽叶与奥菲利亚那般的忧郁美人,或者是普希金笔下的达吉亚娜——

静夜里,空明月光穿梭翩跹,蹑过窗台照耀进来,淡淡午夜的清风,翕动着窗帘,洁白无瑕,披着雪纺睡裙的女子,容颜娇媚,心有所往,悠悠难眠,难掩心里的思念,怀着矛盾却坚定的情愫给意中人写信,一边倾诉憧憬,一边心凉隐隐。

如果是男人,就得是一个穿着得体端庄,考究大方的绅士,或者是身披白袍的神父,从小仲马小说里的香榭丽舍大街中款款而来,从考琳麦卡洛忧郁且炽烈的澳大利亚大草原上沉着彷徨骑马而来,从玛格丽特阳光充沛,健康饱满,风情万种的美国南部的庄园的橡树树荫里走来……

读塞尔努达的诗歌,和散文诗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的诗歌里,难以掩藏的是一股抑郁而又喷薄的浓情蜜意,是一个成熟男人内心无限的渴望与情欲,是对青春无限的彷徨与感伤,是对四处流浪的命运的无可奈何。

这种有关于欲望的书写,后来,我只在《死于威尼斯》里体会得到,至于看似更加直抒胸臆的森茉莉,却只让人觉得璀璨有余,真心不足。

所以我曾在书里写下这样的话,读塞尔努达的诗歌,会情不自禁地脸红,那种流淌不息的情愫,坦诚厚重,神似惊为天人的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了。

欲望在字里行间流淌,热情与荷尔蒙,充沛得像黄石公园的老忠实泉的泉水,而且源源不绝,虽然更多时候被世俗、被偏见、被伦理所诋毁、所碾压、所排斥,但是真情意欲盖弥彰。

而他的散文诗,却圣洁美好、澄净通透,似四处折射宝光的钻石,或者玻璃珠,漫溢着的,是对少年时期的优雅回忆。

因为是对烂漫童年的复归,彼时还未曾被人世的风霜和坎坷污浊或者浸染,只有重重叠叠,孤芳自赏的温暖。

虽然不是不寂寞——所有敏感的心灵,都不可避免笼罩着忧郁与寂寞,与年龄、与阅历、与种族、与性别无关。

王安忆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里面的秧宝宝,林海音回忆性散文《城南旧事》和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小女孩儿,一个个都是敏感纤细得掐得出水来的细腻忧郁。

那样小心翼翼的感悟,那样纤尘不染的寂寞,是风暴过后的天空,乌云的边际闪烁着金光,因为是回忆,自然浪漫诗意,自然黯然销魂、甜美温情。

他的浪漫不似雪莱,雪莱诗歌的浪漫,往往直抒胸臆,而塞尔努达,更多了几分玲珑剔透的委婉和童真,闪烁着诗情画意,闪烁着耀眼的稚嫩的想象力,和天才的灵感。

他的热情,是西班牙式的荡漾着肉的光辉与灵的激烈,是探戈,是海明威钟爱的,血腥而暴力的斗牛,是龙舌兰式的烈酒。

虽然他曾经在诗里,直言不讳他对祖国的淡漠,他在诗歌里写,做西班牙人,我并不情愿,我不愿,回到那片土地,它的信念,如果它还有信念,已与我无关。

这样的冷淡,这样的讽刺,也许因为常年漂泊在外,使他的热情逐渐被磨蚀,被掏空,也许因为他的文学热情,在西班牙,只受到了如地窖一般惨淡的对待,永恒的隔膜令他即使身在故国也如同异邦,像一座漂流在无穷茫茫的海域里的孤岛,所以绝望,所以心死。

但是只有爱之深,才会责之切,无论如何,骨血里,他始终是一个西班牙人,拥有西班牙式的汹涌热情。

他形容雨滴落在地面,是伴着有节拍的声响,“踩着银质的脚步”;他形容四处散漫氤氲的光芒,是“光的回声”;水声潺潺的泉眼,正在“昏睡”,“藤条秋千上摇晃着夏日正午愉悦的慵懒”,而大教堂的钟声,“正像它梦中的呼吸”。

这样的比喻和拟人手法的运用,在塞尔努达的散文诗里,比比皆是,读着丝毫不觉得突兀和勉强,细细想来,只觉着余意悠长,画面感十足,又充满童真的开朗,水到渠成,金苹果落在银网里的充实与合拍。

诗人的文学成就,在他的有生之年,受到质疑和猜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性取向。

因为他饱满的热情和爱欲,倾注给的是世人不能够容忍和体谅的同性,所以他的文学作品因为他的“个人道德品质”问题而连带着受到了质疑与诋毁。

似乎人世间只有一种爱情,才值得被歌颂和赞美,才能够被应允和肯定,其它的情欲都只能被视为耻辱,被讳莫如深,被锁在幽闭的阁楼里,像罗切斯特的前妻。

杜拉斯笔下的小女孩儿与小哥哥交织爱欲,川端康成书中的老人藏着隐约缥缈却可观见的“洛丽塔”情愫,张爱玲的许小寒心里怀着深切的“恋父情结”,《朗读者》里男学生的“俄狄浦斯”情结,当然,还有王尔德信里的同性恋人和朱天文笔下的“荒人”等等情感纠葛。

种种似乎偏离传统情爱观念的故事(或者事实),虽然提供了情爱的另一种可能性,但即便在今时今日所谓自由平等、人权至上,激进疯狂鼓吹爱情无身份国界界限的世界,也不见得能够洒脱来去,朗朗清清。

人是心怀牢不可破偏见的动物。最徒劳无功莫过于强求一颗心归顺,除非他自己愿意。

在文学创作上,塞尔努达曾经对自己的“秘密”隐隐藏藏、遮遮掩掩,在诗歌作品里,习惯将自己作为一个“你”或者“他”来描述和刻画,便是一个内心犹豫和不安的证明。

为了自我保护,为了避免成为众矢之的,为了迎合“大多数人”的审美倾向,他吞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寂寞苦辛。

但是与支持同性爱情的安德烈·纪德的相逢令他开始正视自己的情欲,以至在作品里,袒露自己饱满炽烈的情欲与恋爱。

他终于开始认识自己,并且珍重和拥抱自己。

时至今日,他的文学成就受到公认的肯定,所谓的,赢得身后名。

但是,这些都是与他无关、与我无关的世俗的名声,与从前的偏激和冷落一样多余。

他只是在写诗,只是在自我表达,只是在诗歌里,热情地爱恨。

这个封面上,将头发梳得整齐鲜亮、着黑色衣服,如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般,眼神深邃沉静,面色光洁,法令纹凸显,留着小胡子,嘴角衔着微微不知为何的笑意的,笼罩着谜一般深沉忧郁气质的男人,他的诗歌,像皎洁的月色,在寂寥的永夜里,使我心翩翩。

世界待他凉薄,而他慷慨深情,和之以歌。

多年后,我在一次签售活动上遇到这本书的译者,清秀文静的汪天艾。

虽然我始终沉默,但我依然庆幸,她遇到了塞尔努达,而且诠释出了他内心的火热与颓唐,品味到了他灵魂深处的渴望与荒凉。

多年后,我“遇到了”另一位怀有深沉同性情结的作家杜鲁门·卡波特,他的《蒂凡尼的早餐》,令人心驰神往,更是成就了奥黛丽·赫本美的神话,然而我更喜欢《欲望号街车》里的布兰琪,颓废哀艳,在时代的夹缝里,挫骨扬灰,电影版本的费雯丽,执迷疯狂,浑身都散发着致命的悲剧气息。

然而有人说,布兰琪的身上,或许寄托着作家一部分男性的自我。

只是在道德的阀域里,他不得不改变妆容。

这一句话,令人醍醐灌顶。

爱已经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但还有比艰难的爱更迂回曲折的东西。

敢于直面世俗偏见,并且勇于相爱的人,都值得被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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