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和一本书耳鬓厮磨
午安·昭和
这种冷冷的冬季，就真的想懒懒地什么也不干，吃热狗，掰下一块一块的长条面包，往嘴里塞，喝牛奶，烤火，听劈劈啪啪，暖到发痒，痒到睡着，做一场十九世纪英伦风情的梦。
醒来，罗切斯特脚畔趴着一只狗，平日恶狠狠，此刻也温吞吞，是一团流淌着温和热的肉。
所以冬天，就想有一只狗。看见老妇人从身旁经过，呼唤着她的狗，我路过，会得眼神流连，无比欣羡。
而沉默寡言，小心谨慎的简爱，自尊自持，以退为进地坐在红红的火光里，偶尔偷偷觑一下那个端严的男人。
彼此心里都窝着一团火，但是蒙着一层纱笼，郁郁寡欢地燃着，不能任它的舌头泄出来。
那只狗最无辜，那只狗最温柔，那只狗最纯洁，那只狗最快乐。此刻我甘愿便是那只狗了。
冬季的夜，漫长恍惚可梦前世今生，如此时节，读小说，可以放肆一点，读托尔斯泰，掷地有金石声的《战争与和平》，天，这般壮阔恢弘的命名，平日早已望而却步。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这个男人比老托好不了多少，他没能占住泼墨卫国战争的先机，于是转向了深深深处的人心，那也是战争，精致的，凝缩的，诡谲的，芥子纳须弥的。
或者读大仲马，消遣玩味，好比读金庸一般，传奇过了就过了。
再艰深一点，读伏尔泰，荣格，或者圣经。
也可以把中国四大名著翻出来细读或者重温，尤其是《红楼梦》，那是怎样的幽静娴雅，怎样的黯然销魂，怎样的衣香鬓影，怎样的鬼魅繁华，繁华万千都作了土。
看，如此许多的金碧辉煌，都不过是哽咽收场，轻易便一把一把苍凉了人生。怕一朝陷进去了，三两日便出不来了，不消多说。
所以从前妈说，虽然眼光毕竟是狭隘了，这算什么经典，死的死，伤的伤，出家的出家，看着心坎儿憋闷，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没意思。
她看的是老版本的电视剧，有声有色的，但终究是悲剧，也许还更凄怆几分，因为活生生凋零在眼前。
她单纯为着一腔善始善终，团团圆圆的夙愿去的。她哪里愿意接受这残忍冷寞世道真相。说穿了，人生中哪来的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无论如何，卡夫卡是轻易不会碰的。那样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忍心让自己义无反顾，撞得面目全非。
若是窗外恰好飘着雪，有一座林木萧瑟的山，挂着裹着厚厚的毛毯，便轻易错觉身在苦大愁深，永远深沉庄严，却凄美如幻境的俄罗斯。一只雪橇猝不及防飞过，套着机灵的幼兽，似狐似狗，那是蒲宁的故园梦。
这样的生活，于我，真是奢侈到可憎可厌的地步了。因为现实里，不过是在风里紧紧笼着外套，低着头，仿佛对抗着某种无形的恶势力般地向前。
然而也未尝不能够知足。
想起许鞍华根据萧红一生境遇导演的作品《黄金时代》里，那一双相爱终究相离，却曾经真真正正彼此珍重可惜的男女——萧红与萧军，那样的寒酸，那样的潦倒，那样的清苦，为着逼仄旅店里被子价格的高昂而退缩，吃硬面包，蘸着盐巴，还两个人你推我让，然而有时候，连这样的供给都成了奢侈，只能无限折磨徘徊地想着偷邻居的食物。
偶尔获得了薪水，去人头攒动的小饭馆大吃一顿，回家路上伴着纷纷扬扬的雪高兴地手舞足蹈，她的鞋带断了，他分她一根，还亲自给她系上。
那时候苦也是甜吧，那时候冷也是热吧，那时候前途无望也是心潮澎湃吧，那时候他们是炽诚相爱吧，然而那样的岁月也会过去。真是令人打心底里惋惜。
这样有才华，这样恩爱，这样有情义的人，却是活在这样的时代，却也由不得他们选择，浮浮沉沉，富贵荣华，盛世乱世，两个不爱的人，两个爱的不够深的人，谁也无法成全。
只能是拉拉扯扯，惆惆怅怅一番，最终泾渭分明，江湖相忘。
他是不是还记得曾与她共患难？
后来读旧得泛黄的《生死场》，还附着萧军的文章，有关于那一段过往，那口吻，完全是一个旧人，模棱两可的，束手无策的，清醒冷漠的，也许不是没有叹息，只是终于被岁月磨平，所以如今想来，只觉着陌生疏离，清淡惶恐。
像一个梦，追逐也追逐不上的梦，索性平平淡淡。
不知如何地，我的浮生苍凉的眼泪已经往上涌。
人生路上，多少花草香，却不见得有过那样舍得共苦吞咽的风霜，不见得能陪着饿到一起，悲凉也不弃，也不指桑骂槐，横眉冷对。
那样舍得单单为着爱情而隐忍，完全是“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的痴傻，那痴傻也是难得可爱，发光发热的，即便只是因为在外人看来，所以愿意欣赏。
有限阅读经验至今，读到的对一个人的饥饿诠释得最震撼，令人深深折服与瘫软的，是茨维塔耶娃。
她写：“整个莫斯科都在饥饿中挣扎，走在大街上，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吸一口椴树的清香，饮一口天空的碧蓝，尤其想吸一口那个军乐团演奏的音乐。”
那是怎样荒凉的时代，怎样凋敝的情境，食物已经是遥不可及了，所以但愿这些无形的资源来补给。比之萧红《生死场》里，金枝对着俄罗斯点心店里的蛋糕，面包，烤猪垂涎向往，恨不得立刻抱回家里给母亲看看，以及《商市街》中独自在楼道里对着邻居的面包和牛奶的饿了好几天的萧红，在缠绵饥饿与偷窃之间进行抉择，内心矛盾，踌躇不已，仿佛更令人动容与心寒。
读茨维塔耶娃，我会想，这是一个我不敢近身，甚而不能够直视着凝望的女人，怕被炙伤。
她们那样饿，在那个时代，我还有得果腹，这到底是我的幸运，我也不得不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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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大家一起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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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十二月，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