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要去的,是一座不会飘雨的城市。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雨丝在车窗上氤氲,渐渐圆满成水珠,进而势如破竹滑落,画一条注定逝去无影的痕路。

方葶懒懒地凝望着窗外的城市,被连绵的春雨包围,像是制造某种时空断裂的魔幻现实主义效果。

古人说伤春,不知伤的是什么。

上车之前,方葶撑着的,是蒙奇的伞,搭在头顶上,是一整座安稳的城堡,让冷雨没有可乘之机,走在路上,她只觉得坦然。

他说,这样的季节,还是时时刻刻带着一把伞最好,免得一场雨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很是狼狈。

她说,我曾经掉过许多把伞,在图书馆、咖啡厅、服装店、公交车上、火车站。

它们是绿色、缤纷彩虹色、蓝色、黑色,当然是深深浅浅的灰色居多。

可以折叠起来,或者只能倚靠在墙角,画着梵高、图腾、动漫卡通人物、密密麻麻的斑点或条纹网格,大多朴素到底,没有一丝花纹。

有的是自己在百货商场一眼相中,有的是别人雪中送炭就此当作礼物。

有的叫人难忘,感叹人是物非,有的早已随风而逝,沦为光阴埃尘。

久而久之,失落雨伞,都变成了一种习惯。

即便某天重蹈覆辙,心里也只是叹息一声,不痛不痒。

后来渐渐心淡,也许是偷懒。

纵然是阴云密布天气,也侥幸地两袖清风,不带雨伞出门,有时候成功躲过一劫,有时候难以幸免。

有雨伞的日子,多一点笃定与心安,但也需要承担丢失的风险。

没有雨伞的日子,寂寞彷徨,但也轻松坦荡,洒脱不羁,最多不过打湿一场,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走在路上,形单影只里也是面带微笑。

总会天清气朗,总会有新的登场。

他说,带着我这把伞吧,方便的时候再还给我也无妨。

她微笑拒绝。

“借伞——还伞”,理所当然,水到渠成,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但是方葶想到了那段脍炙人口,哀婉凄仄的戏曲故事——

凡心荡漾的白素贞,遇到了清秀俊朗的许仙,于是泼了一场淋漓潇洒的雨,种下了今后漫长蹉跎故事的前因。

她借了他的伞,也借了他的情。

既然借了,心心念念着要还,于是舍了自己的修为与前程去为他一意孤行,义无反顾。

就像后世的林黛玉,用一生的眼泪还前生的贾宝玉,一场甘霖疼爱之恩。

一借一还之间,多少情爱痴缠,都是善始不得善终的悲剧罢了。

如果没有西湖断桥那一场相遇,如果没有那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如果没有那场造化弄人的雨,或许二人各自安生,谁也不欠谁的情,谁也不必心心念念地偿还。

不过因为一场雨,不过因为一把伞,不过因为一场情动,就此牵扯出一段曲曲折折的恩怨,就此不顾一切,为爱舍身忘我。

听起来始终是唏嘘的。

方葶知道传奇终究是传奇,小说毕竟是小说,但是那一点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卿卿我我,却不是空穴来风的。

她望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

“就送到这里吧,这把伞,你自己留住。谢谢,万望珍重。”

于是雷峰塔岿然不动,白素贞位列仙班,不与红尘同流合污,永永久久是那悬在心头的白月光。

于是大观园里少了一道焚稿断痴情的纤细柔弱身影,这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也不知从何说起,无论白茫茫一片大地多么干净,那株绛珠仙草在灵河岸边,因循着自己的四季,繁华凋谢,冰清玉洁。

于是分别的时候,她没有回一回头。

像是蝴蝶静静收拢羽翼,也不知是疲倦,还是归西。

然而那一刻的静谧,未尝不永恒得美丽。

朋友劝方葶,何必这样吹毛求疵,多么孤寂冷清,一切不应该是以喜欢为前提?考虑太多作甚,自寻烦恼。

真不是方葶瞻前顾后,如履薄冰,而是感情并非儿戏,仅仅喜欢不足以让两个人相对奉献无穷时间精力。

“你不知道,他比我年轻。”

“那又怎样?有些年轻男人手臂一样有力,肩膀一样宽厚,心智一样成熟,还没有中年男人那种油腻与颓唐,错过多可惜。”

“你不身临其境,不会懂得我的顾虑。”

“有什么好顾虑,年轻男人一样值得托付,方葶,别把自己束缚得太紧。”

“开心,方葶,最要紧的是开心,其它一切都不足挂齿。”

方葶只是沉默。

她不愿意承认,但内心却着实有一处冰封,在缓缓地融化。

事实上,她也不是不动心,在这座多雨的城市,有一个浑身散发松软阳光质感的男人陪伴与呵护,何乐而不为?

她喜欢见他穿咖啡色毛衣,留着干净清爽的平头,走在他身边,闻见淡淡幽幽的香气。

她喜欢当他捧着一杯咖啡朝她走来时,昂扬的步伐,嘴角的笑容,以及眼中荡漾着光芒。

她还喜欢和他谈论莎士比亚的经典悲剧《麦克白》、日本唯美无比的文学作品《枕草子》,以及一套套欧美老牌的经典爱情片......

他们之间的话题恁得多,她在他身前恁得自在轻松,虽然她不愿意流露得过分明显,以至被他发觉。

虽然彼此从未以恋人自居,但所谓恋爱不就是这样吗?

一起走一段一段路,共一场一场雨,说一句一句话......

方葶拖着行李箱,走在这座城市绵绵的雨雾中。

忽然手机在大衣口袋中震动起来。

手机屏幕上,是他的名字。

方葶犹豫了五秒钟,还是滑向了接听指令。

一瞬间,他熟悉温暖的声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耳畔传至心底。

“方葶,你在哪里,是今天的飞机对吗?我送送你?”

方葶想说一声不必,就像从前那样,但这一刻,她忽然心软。

心软的是,蒙奇的一心一意,心软的是,自己的冷冷清清。

“送得了一程,又送不了一生。”

还未及醒悟,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方葶不觉微微局促。

“谁说的?”

方葶不禁微微笑起来。

她知道,她所要去的,是一座不会飘雨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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