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山的伟岸、水的温柔、云的自在,和树的笃定。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看阿年的电影《拿摩一等》,最触动我的一幕,是归亚蕾扮演的外婆,在鸿蒙澄澈的天光里,慈眉善目、心平气和地安息。
走得那样平和安静,清和体面。
只让人觉得,原来离开这花花世界、恋恋风尘,也未必不是一种圆满与福报。
以外婆平平淡淡,心安理得走完江南烟雨、柚子飘香里的一生作结,是这部电影,最唯美而深沉的一笔。

直教人浑然忘记,年轻的外孙辈们,对于城市和小镇生活的艰难抉择、对于婚姻与爱情的混沌与领悟;
直教人觉得,那些纷纷扰扰、那些隐忍悲欢,原是不必介意与挂怀的。
虽然每个人,都必将经历岁月的蹉跎与磨砺。
该走的弯路、该背负的担子、该结痂的伤口、该搁置的忧愁,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但是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轻如鸿毛。
就如朱天文在《传说》里写的,“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被原谅的”。
由此便也瞬间释然,即便只是旁观者。
由此便也追随着导演的情怀,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两个“迷途知返”的年轻人,最终决定留在小镇的设定。

反而不会去想,这是否是一种被美化和虚化了的“逃避”。
也不会去计较,此地风景独好,彼岸是否真就得到?
会不会,来日方长,忽然顿悟,原来世间从无极乐世界,只有马不停蹄、摇摆不定地奔突寻找——
这才是生而为人的宿命?
不,电影温柔舒缓的收梢,让人甘愿停留在一种淡泊安然的境界里,心里的噪音瞬间平定清宁。
以死写生,其味悠长,其旨铿锵。
*
说到“以死写生”,不得不提几部日本的文艺作品——《情书》、《厨房》,以及《海街日记》。
有小说,有电影,也有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又或者是先有小说后有电影?)。
同样是日本作家,同样的,他们(岩井俊二、吉本芭娜娜、是枝裕和)都在作品当中涉及了生死。
《情书》里的渡边博子,因为一次雪崩事故,失去了丈夫,开始了漫长的寡居生涯,直到遇到丈夫生前的朋友。
面对这个男人的追求,她的内心有些惶恐,之所以惶恐,是因为她也不是没有动情,只是碍于身份,所以内心矛盾,生怕接受这个男人的爱意,是对先夫的背叛。

《厨房》里的樱井美影,自从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以后,无法正常安眠,只有靠着厨房的冰箱,才能睡得安稳坦荡。
后来她和生前接受过奶奶恩惠的田边雄一以及他的变性人母亲惠理子住在一起。
从最开始的尴尬局促,到渐渐地互相理解包容,直到惠理子去世,樱井美影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勇敢地走出了内心的阴翳,向田边雄一示爱。
《海街日记》更是以一场葬礼开始,正是因为这场葬礼,三姐妹(大姐香田幸、二姐佳乃、三姐千佳)知晓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浅野铃的存在,并且主动提出让她搬到镰仓的家里和她们一起生活。
四姐妹相伴的岁月,恬淡温馨,虽然偶尔也有生活的诸多烦恼与不如意,但因为彼此的守候与陪伴,仿佛一切艰难,都能如云烟散去;
也正因为彼此慢慢熟悉,逝去的父亲的形象,也开始渐渐变得立体和清晰。
因为她们各自,都只拥有过“一段时间”的父亲,每个人“贡献出”自己的记忆,以此拼成幅相对完整的图景。
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埋藏在心头的芥蒂与暗影,仿佛也在慢慢地消释与淡去......

无论《厨房》、《情书》,还是《海街日记》,在在脱离不了死生。
只是死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狰狞,生也没有那么窒息可怖。
在这几部作品里,创作者不约而同地投以温情脉脉的凝视,让死庄严,让生笃定。
仿佛在说,重要的是如何死去,但更重要的是如何活着。
虽然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说出千古名句——To be or not to be, is a question,但我更喜欢后人解读的,To be or not to be is not the question, the question is how to be and how not to be。
这就是,如何在面对死的时候,再以更加沉实勇猛的力量,去面对生。
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是给自己松绑,其实也是对于逝者,最深沉的祝愿。
让死别,变成一种美好的期冀与祝福。
这种情怀,这种主题,未必仅仅只是是某些日本艺术家的偏爱或者强项,但毋庸置疑他们处理得很是细腻美好。
看似在浅浅淡淡地述说生活的哲理,其实也在不经意地透露死别的意义。
死,在物理意义上,是一种消失,但是在心灵的意义上,却是永恒的存在。
这种存在,可以是一种温情的陪伴、一种美好的延续与展望,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成全,而不是致密的压迫、厚重的负累。

好好活着,才能好好死去,如春华秋实、花开花落。
书写生,其实也在暗喻死;刻画死,其实也在辉映生。
或许这才是生命,最朴素与深沉的哲理。
我们终究面对生离死别,重要的不是与谁告别,重要的是,告别对于生活下去的人的内心,产生的能量;
重要的是,告别,让留下的人的生命,更加的平和、真挚、纯粹,与坚定。
*
这种平和、真挚、纯粹,与坚定,也是我一生至此,以及来日方长孜孜以求的精神境界。
外婆去世,是许多年前的事情,那时的我,尚且稚嫩,何足论生死。
眼睁睁瞧着外婆,迷迷蒙蒙地躺在床上,看着无边际无定准与我似乎毫不相干的某处,在一片昏黄的光影中。
这便是我之于外婆去世,最真切与最长久的一点回忆。
彼时的我,甚而没有眼泪。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亦不知道身边众人哭哭啼啼所为何。
却因了这一点朦胧的冷淡,很多年后,我心中始终怀有愧疚。

我总觉得,彼时的自己应该流泪的,以此全了一点岌岌可危、聊胜于无的孝道。
所以后来的年月,每每回到外婆故居,总痴痴看着堂前外婆遗像,泪眼盈盈。
是哭给一屋子飘荡的尘埃、一屋子古旧沧桑的岁月、一屋子无处安放的思念的自己看的。
外婆终究是看不到了。
她始终在那方寸的“玻璃匣子”里,慈眉善目地笑着。
那笑容里,有我需要以一生的蹉跎光阴去参透的寂寥与牵记。
所以许多年后,我也常常会梦到外婆。
有时她走在田垄间,有时她坐在饭桌旁,有时她朝我招手,有时她只剩背影,有时她眉目平静,有时她笑得温馨......
但是每一次,她都只是沉默,亘古地沉默。
这种沉默,常常让我在醒来的时候,彻底的荒凉与伤感。
我想如果外婆能够捎给我只言片语,或许我会稍许心安。
外婆的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必然是因为我内心的记挂与愧悔。
我记挂的,是外婆生前对我的照顾与陪伴,那零零星星,却真挚绵密的温暖;
我愧悔的,是我对于过往的不成熟的遗憾,是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多年后的今天,在星巴克的光影里读朱天文的《传说》,遇到一篇叫《剪春萝》的短篇,我平静的内心忽然生起了无数的涟漪。
终究无法平静,我只好推开门离开。
因为我惶恐自己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堕下泪来。
而这种隐秘的情绪,是不应该公之于众的。
之所以受到如此的震动,全因为它讲的是一个大家庭的烟尘往事,有关家族里外婆的生老病死。
尤其读到那一段——
“婉卿走在桥上一刹那间有些恍惚,她像是看到很久很久以前,崇仁桥还是木桥的时候,她八九岁了,太平洋战争结束,父亲自南洋遣返归来,外婆把她还给母亲。
她却是不认母亲,跟定了外婆,每次送回家住不下几天,又大老远扭扭拐拐的跑回老街来了。
那时节初春,外婆千哄百哄的送她回家,牵着她手过桥,她望见木头空隙中流过桥下的水,激起一骨都一骨都的水花,真是清澈极了。
她忽然觉得世界上外婆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啊。
她靠到外婆身边,紧紧的把脸贴在外婆牵着的手臂上,粗糙龟裂的手贴着她的颊,真是亲。
她仰脸望向外婆,天是那样的高蓝,柳枝是那样的翠碧,那就是她心中的一个永远不灭的景象......”

虽然有关外婆的回忆里,没有这样一座桥,亦无关那些战火纷飞的特殊年代,但是那龟裂的手、荡漾的水、送回家时候外婆一步步的疲累与坚守,包括我的懵懂与亲密,却是一般无二的。
我依然记得,每次走过了水库,当我转身的时候,外婆瘦小的身影,依然笃定地守候在那里,像一座高山,有着千钧之力——
她是要亲眼看着我安然无恙地走到对岸,才肯彻底转身的。
是要到多年后,我才能试着去回想当时的外婆,独自走在归程的路上,会不会感到寂寞,会不会觉得委屈,会不会在内心哪怕有一丝丝的埋怨,埋怨我的淘气、埋怨我的任性,埋怨我的如此叫人放不下心?
这种力量,往后余生,弥留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淡却,从未消释,而且随着我的年华逝去,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切。
只因为我越来越明白,那样被一个人深沉隐忍、无怨无悔地珍惜疼爱,大抵是不再可能发生了,即便是父母、挚友,都未必再有了。
只是,失去的终已失去,一味地勉强回望,或者说拘泥沉陷,与其说是缅怀,倒不如说是对于现实生活的一种逃避。
这不是亲人的逝去,应该留在生命里的旨意。
我也是慢慢地、慢慢地,才学会在内心与自己和解,懂得释然与放下。
放下,并非忘记,只是以一种更加轻盈的方式,去记得。
像记得山的伟岸、水的温柔、云的自在,和树的笃定。
被人曾经那般珍视过,才不枉如此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生活过一场。
便也懂得,爱人的时候,应该更加用力、更加虔诚、更加坚定。

*
有些人,有些事,是越想越沉重的,也是越想越轻盈的。
有些人,教会你爱与慈悲;有些人,带给你惶惑与恐惧。
但最终的最终,他们都只是水面的浮光、镜中的花影。
在人世上浮沉,没有什么是不能计较,却也没有什么,是一定要计较的。
最终我们都只是独自前行,一切相逢恩仇,原来只是雪泥鸿爪。
浓浓淡淡,参差披拂,所谓岁月。
而最好的因果,其实是来来去去的那些人,在生命里留下深深浅浅印记的那些人,以离别为自己的人生做句读的那些人,让我们学会了平和、从容、笃定、慈悲与宽厚。
让我们,学会了爱,与被爱。
或许这才是离别,最饱满深沉的意义。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