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26:陌生人和致友人(24)东荡子

《陌生人》  在四川嘉阳小火车上  钟鸣摄

编按: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而“致友人”则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完全可以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东荡子寄赠诗十首

东荡子原名吴波,诗人,2013年病殁后,为以其平凡而友爱的人生和未遂的诗志激励天下,由其胞妹吴珍真出资在民间设立了“东荡子”诗奖和研究会,让世人更多地去感受诗歌和人文精神并生的力量。本专辑即由“东荡子研究会”供稿,由世宾先生编选。

致诗人

多少人在今夜都会自行灭亡
我在城市看到他们把粪筐戴在头上
他们说:看,这是桂冠
乡下人的粪筐,乡下人一声不响
带上它在阳光下放牧牛羊
我断定他们今夜并非一声不响地死去
那群写诗的家伙,噢,好家伙
我看见受伤的月亮
最后还透映出你们委琐的面庞
1995.12.18广州出租屋

为祖父而作

他应该在赤磊河边安详地活到百年
他用利斧砍伐过荒山的大木,河水流到今天
是他的奇迹,他的勤劳和勇猛
胜过饥饿的虎豹
他用铁器和木料架筑无数梁房
他应该站在今天的房梁上在早晨祝福他的子孙
这些青青的田亩
随季节逐渐金黄
洪水曾吞没了一切,但树木仍在长
不像我年轻的祖父,在这里流落
在另一地夭亡
1997.1.5圣地居

已故诗人东荡子(吴波)先生生前留影

致尼娜

我的生活从来没有秘密。在我的生命里
如果只有自信而没有忏悔,那就请去掉
我的生命,啊最重要的,去掉我的快乐
但我确实不知一颗旅途的星
该要进入它自己的丛林,隐埋它的脸
看看他吧,他不再孤独,他只有怀想
他从他的家乡来,而玫瑰
从你那里来,像我生前就知道的事物
现在却不会比以前知道的更多
曾经在这里闪耀的,令我欢欣的一切
已将我的飞翔熄灭,它的芬芳
却停在我熟悉的每一个角落和我栖落的高枝
爱啊,你知道他曾在他的家乡消失
如今玫瑰从他的手心消失,他竟不知道
他在接受来自他自己的惩罚
他曾是多么的幸福——快要结束了
而大家都说:他已死在了虚无的路上
1997.11.17圣地居
东荡子手稿

致俞心樵

他们在黑夜中行进
有如蚂蚁的王领着
拖着一支弯曲的长队。但谁见过
蚂蚁在黑夜里行动
谁见过蚂蚁在黑夜中干些什么
它们会扑向大海吗?但是他们来了
火把将黑夜撕开,分出光明
和浓烟,浓烟如另一队蚂蚁
在火焰上逃去,蚂蚁为什么
不像飞蛾扑向火焰
黑夜不能说话
黑夜不能像白昼一样把栅栏拆去
大雨到来之前,他们还见过
闪电的逃跑
2002.5-6牛塘
一次友人们发起的“诗人故乡行”在徐闻合影,右一为东荡子

致夏可君

我们已经看见了村庄。我们三个人
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翻过一座山,冒着雪
又从另一面结冰的下坡往下爬
我们三个人,我们是两个铁杆兄弟
她还没有出现,但我们早已想象她出现
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玫瑰花还没有出现
但我们已经把玫瑰树带走。火红的罂粟花还没有出现
我们却已经带走罂粟籽和它的土壤、它的朝露
歌德的永恒女性快要从水边升起
但丁和他的俾德丽采已从地狱的门口把脚步移开
现在天鹅已经飞起来,它飞向一个王国
这一切我们都同时看到。我们三个人,我们两个
是铁杆兄弟,我们想象地把她保护
使尽了力,还是滑了下去,滚到了山脚
我们触摸着淌血的伤口,她没有被划破
没有破烂,没有像我们一样变得古怪
如同相互厮斗而倒在地上的野兽。她如同空气
在我们的上面,抚慰着我们,使我们的疼痛顿消
但我们同时看见了村庄。慢慢地
修整我们破损的身体,让我们有一副好形容
把惊喜和痛苦压住,把伸出头的兔子
把它的急于往外跳的脚,重新塞进口袋,把兔子
压到口袋里。这是我们的村庄。我们已经看见
一条小路把它引向秘密的森林,大雪封锁着
通往村庄的喉咙,但是小路
显明可见,一条白练,两旁是顶着大雪的灌木
它摇晃着,向深处逶迤,仿佛一条醉酒的蛇
我们三个人同时看见,一匹狐狸拖着红色的尾巴
从灌木丛的一边跃到另一边,跃过了蛇的身体
2002.5-6牛塘

东荡子诗文集书影

致米开朗开琪罗

石头已经回到人群
在生命的宗教,一个更厚的王国
是瞎子打开眼睛的更大的夜
瞎子看见拐杖下的灵魂在颤动,在沉默
一种比石头更为坚韧的无声的歌唱
拿起武器,长矛或大刀,即使是一根
细小的头发,一根指头,一块流泪的铜片
你的走不动的时光;即使它已经破碎
在密封的瓶子里。战斗吧,狮子已经抬头
从深山移步到沙场,它听见了奔跑的力
来自城市的中心,佛罗伦萨,它听见了巴黎
伦敦、华盛顿、北京和来自世界一切中心的
为最后的审判而集合的号角。狮子已经抬头
肉体照见白昼的秘密,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
在喊,都在吐出新鲜的空气
约2003

为什么我还活着

——向人的尊严和灵魂致敬
一艘船从夜里开到了海上,又从海上开到了河里
开到小水沟,来到我们的餐厅,我们的卧室,我们的工地
它跟着我们又到了幽会的树林,开到了空气里
这艘船无所不去无所不在,它像黑夜把我们抱在怀里
我们走到哪里都在船里,我们的目光和思想到处碰壁
我们飞,还是在船仓里飞,我们飞不出这艘船
我们犹如青蛙被一条蛇死死箍住直到让它吞灭
有人商量要击沉这艘船,要赶快采取行动
不能击沉也不要突围,就让我们的尸体烂穿船底
有人突然发现自己也驾着这艘船,向船开炮就是向自己开炮
每一个自己就是我,要击沉这艘船,就必须要向我开炮
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交头接耳,奔走穿梭,乌云已经压船
声音已经高涨,由混乱慢慢变得清晰,最后只有一种声音
穿过乌云传递给每一个我,每一个我都在高喊这惟一的声音
船是我造的船
船是我维护的船
船是装载我的船
船啊船,我总是坐着黑暗的船
声音还在继续还在高涨,由清晰变得洪亮,变得无坚不摧
船啊船,不管是谁的船,没有一成不变的船
只有顽抗到底的我,死不下船的我
再白的船,如果我是黑暗的
它也会陷进淤泥,将在那里腐烂我
再黑的船,如果我是消除黑暗的
它也会航向清泉,将在那里滋润我
声音高涨已如猛力的炮弹穿膛而过,射出这惟一的声音
向船开炮首先向我开炮,不把我粉碎船就会死灰复燃
不把我消失船就不可能真正消失,我在故船在
现在我要求向我开炮,要求第一个将我解放
一个不能粉碎自己的人,甚至不能粉碎一块朽坏的木片
一个不能解放自己的人,也不可能驾出一条理想的船
在这艘船上只有我的声音最为强劲,它是每一个我的声音
最后却变得无力,跑到自己的耳朵里,跑到了沉睡的枕头边
没有谁比我更需要自由。这是我的声音
没有谁比我更需要砸碎枷锁和镣铐。这是我的声音
没有谁像我更需要把狗洞变成开阔的广场。这是我的声音
没有谁像我更需要把畜牲的光荣变回真正的笑脸。我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声音。可是,现在我还活着
我要乘着我的船欢欣地会见朋友、亲人
会见上司、下级,以及每一个急待救助的人
陌生人、妇女、儿童、男男女女,一切热爱自己的人
我要愉快地上班、下班,做梦或自言自语
从醒着到梦境,从晴朗到雨天,从祖国到外国,
从我活着的人间,到我死后的地府,
我只带着一支红玫瑰
我要愉快地会见我,会见那看不见的
我要愉快地会见我的尊严,我要说:爱
我要爱。可是,我还活着
现在,我还活着,依靠黑暗,依靠黑
我有黑的皮肤,黑的眼睛,黑的动作,黑的呼吸
我有黑的买卖,出售各种黑的纸片、蔬菜和肉食
出售各种黑的符号,闪着黑的光佩戴在身体的各个毛孔
我已把整艘船都黑成了监狱,黑成了一个高音喇叭
我喊出的声音也是黑的。和我在一起的都是黑的
从我面前闪过的都是黑的。我更有黑的心灵
我快要黑掉所有的眼睛和心灵。我还活着,还在黑下去
不黑,造不出这艘船,不黑坐不到这艘船上
不黑就会被轻易打倒,被窒息,被分尸,被喂狗
黑吧,不黑不是乌鸦
不黑飞不到天堂,上帝不接见不黑的灵魂
船啊船
我是你怀中惟一黑到底的人,我居然发现我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因为你们——还不向我开炮
2007.3.22九雨楼

请别放在心上

感谢那个躲在朋友密林中的家伙
他教给我怎么宽阔
他教我连脑袋也锁进裤裆
只射出冷箭和偷笑
如果锋利的箭头射中了你的胸脯
请别在意流血,你吃过注水的猪肉
潲水油,以及苏丹红的鸭蛋
血液的初衷早已有了改变
如果你痛,只因为麻木已经习惯
请不必在意,没有人知道你痛在哪里
更没有人帮你痛过,忍一忍吧
忍一忍,很快又会麻木
侵扰你的蟑螂和老鼠神出鬼没
也请不必在意,你若追赶
并将它们扑灭,除非你分身万千
钻进它们那潮湿而阴暗的洞穴
恶梦醒来我终于懂得宽阔的含义
首先要找到狭窄之地,是的,就是那地方
死死捂紧,让它湿疹、化脓、生蛆
一切请别放在心上,宽阔将于腐烂中来临
2007.9.5九雨楼

友人们在东荡子墓前留影,从左往右:黄金明,浪子,聂小雨,世宾,刘振周,温志峰,梦亦非

来不及和你们告别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通往课堂的小路还那么欢畅吗
少先队的礼敬还那么庄严吗
幼儿园的孩子还在等着妈妈吗
同学啊,来不及向你们告别
来不及跟你们讨论考试和未来的难题
以及生与死在生命里究竟怎样抒写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
来不及对你说:对不起
刚才是我弄坏了你的书页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最后下班的把门关了吗,灯熄了吗
垃圾桶清理了吗,都安全回家了吗
家里人都好吗,孩子好吗,他们还哭吗
同事啊,来不及向你们告别
来不及再探望呻吟的病人,他们出院了吗
来不及再扎紧脚手架,它们牢固吗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
来不及对你们说:请原谅
来不及转告你们家人平安的消息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练兵的操场还那么威武雄壮吗
出警的号令又下达了吗
雪灾过去了,洪水又快来了
战友啊,来不及向你们告别
来不及跟上你们的步伐,战斗在第一线
用智慧或热血铸就灵魂的含义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
来不及对你们说:珍重,谢谢
来不及吃下你们为我泡下的方便面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天上的月亮还那么圆吗,那么亮吗
它还照得见你们的忧伤、你们的快乐吗
它还会把我的眷恋洒在你们身上吗
我的朋友我的恋人,来不及向你们告别
来不及跟你发一个调皮的信息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
来不及告诉你告诉你:如果有十八层地狱
就算在十九层,我也会把你们的幸福看见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冰冷的的铁门和镣铐还闪着黑光吗
心灵的锁孔开通了吗,心亮了吗
回家的路近了,亲人捎来补好的衣物了吗
囚友啊,来不及向你们告别
来不及饮尽最后一滴悔恨的泪水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
来不及对你们说:他们还爱着我
我的儿女我的父母我的爱人,还像从前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
来不及再看一看我青山绿水中的房子
再摸一摸你们被风雨浸蚀的裂缝
你们需要修补、粉刷,需要焕然一新
我的花草,我的树木,多想再看看你们
多想带走你们的娇艳和芬芳
多想再为你们松一松土,浇一浇水
多想把你们的种子埋在泥土里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闪电
撕开地狱,立刻又合上
来不及向你们告别,来不及对你们说
我走了,亲人啊,废墟已将墓园
筑在了我的头顶
2008.5九雨楼

1998年4月东荡子在鹤山世宾家合影,在此写下了《杜若之歌》、《致小雅》等著名诗篇

去九都村看世宾

事先我没有想到,会把你如此惊动
我不意碰响你的头盔,虽然短促
但震耳欲聋,这下可好
不妨将就它视作仪式,祝福我提前启程
原本只想和你聊天、酗酒
绝不提起过去的战事
可三杯酒下肚,按不住万马奔腾
你取甲披身,仿佛重把雄关
纵有天兵十万也不敢前来叫阵
之前我并未准备,要在你的院子里小住
虽英雄卸甲,田地复苏,九都村里灯火通明
有一点却未曾预料
一醉醒来,已是三日黄昏
2009.3.31九雨楼

朋友们在2020年东荡子诗歌奖颁奖现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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