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67章）

757年十二月，当长安城已被皑皑白雪笼罩时，在李亨派去的内侍啖廷瑶的陪同下，李隆基一行回到了阔别一年半的长安。

对于李隆基来说，这过去的一年半，仿佛是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

在这场噩梦中，他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失去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失去了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一切……

不对，这岂止是一场噩梦？噩梦再是可怕，到底只是梦境而已。梦醒时分，什么都没有变。而他醒来后，却是彻彻底底失去了。皇位也好，爱人也罢，通通一去不复返了！

让李隆基稍感欣慰的是，当他的车驾抵达咸阳望贤驿时，李亨早已备好法驾，在此恭候多时。

当李隆基缓缓走下车驾时，李亨忙上前一步，向李隆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李隆基百感交集，颤颤巍巍的向前一步，扶李亨起身。看着父皇那几乎全白了的头发，李亨不由悲从中来，扶住父亲的身子抱头痛哭。玉真公主、李瑁、陈玄礼、高力士等在场众人见了，也无不红了眼眶，嘤嘤啜泣。

回到长安后，李亨请李隆基居住在兴庆宫内，让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内侍高力士等人继续尽心伺候他，另有一些旧时宫女、梨园弟子陪他解闷娱乐。

李隆基也很有自知之明，不再过问任何政事，打算在华丽冷清的兴庆宫了此余生。

别人或许以为他已经老得想不起过去那些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不仅不会被时间冲淡，还会像陈年美酒一般，随着时间推移而透出致命的异香，让人闻之泫然欲泣……

在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日子里，他徘徊在兴庆宫的太液池畔、沉香亭边，不可遏止地思念长眠在马嵬坡下的佳人。

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安全了，而她却已经香消玉殒了。

他能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减轻心中那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愧疚和自责？他想到了两件事，一是去马嵬坡祭奠她，二是为她重建益州的大圣慈寺。

当他在益州为英干和尚御笔手书“大圣慈寺”匾额时，世人以为他是被英干和尚对大唐的忠义之举感动了，其实只猜对了一半。其实，他想借大圣慈寺为玉环超度祈福，愿玉环早日往生，离苦得乐。

对于第一件事，在李亨虽未明说却已说明一切的暗示中，他终究没有去成，最后只是派高力士替他去马嵬坡祭奠了她。高力士既是他最为信赖之人，也是送玉环最后一程之人，由高力士出面，虽然不能完全代替他，却已是除他之外的最妥当人。

对于第二件事，他特地请来原来是新罗国王子（今韩国）的无相禅师，请他前往益州重建大圣慈寺。无相禅师不辱使命，竣工后的大圣慈寺“凡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四十二间”，占据了益州东城半壁之地。当然，这是后话。

当李隆基忙着为杨玉环超度祈福时，玉真公主则忙着打听王维下落。

和王缙一样，玉真公主回到长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从大燕押送回长安的伪官名单。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她耳畔似乎一直回荡着“嗡嗡嗡”的声音，在那“嗡嗡嗡”的背后，是她最害怕听到的“王维死了，王维死了”！

她试图捂住耳朵，但“嗡嗡嗡”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因为，这个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来自内心，来自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日，当道童清风一路小跑冲进玉真观告诉她王维正被关押在大理寺时，当时正在堂屋来回踱步的她，忽然发现折磨了她那么久的“嗡嗡嗡”瞬间消失了！

谢天谢地，王维还活着！王维还活着！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人命贱如蝼蚁，每个人都有千百种可能死去！活着，是多么多么的不易！

那一刻，她只觉得一年多来始终绷着的身子和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复归原位。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笑中有泪，泪中有笑。偌大的堂屋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笑声、一个人的哭声……

在一个人的笑声和哭声中，她渐渐蹲下身子，将脸深深埋在自己的手心，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

当玉真公主从庆幸王维活着的惊喜中渐渐平静下来后，马上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向李亨求情，救王维出狱。

早在益州时，她就向李隆基求过情。如果王维还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看在他为长安、为她做的那些事的份上，请皇兄赐王维免死铁券。

当时，李隆基的回答是，他可以答应她，但李亨未必会答应她。如今，李隆基居住在兴庆宫内，不过问任何政事，一定不会为她的事向李亨开口了。因此，她必须自己向李亨开口。

可是，她该用什么理由说服李亨？毕竟，时移世易，李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懦弱太子，而是成功收复两京、说话一言九鼎的大唐天子！

冬夜漫长。

长安城的夜色厚重得犹如砚台里的陈墨，沉甸甸的，化也化不开。比夜色更沉重的，是玉真公主的心情。她在黑夜中辗转反侧，忽然，眼前似乎闪过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她的心。

这束光告诉她，她可以告诉李亨，即使王维投降叛贼有一万个错，但凭王维在长安沦陷之际救了她一命，就足以抵消他身上所有的错！

拿定主意后，她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等天一亮，她就进宫去见李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