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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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山梁,已经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了。辛鸣石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体里好像被掏空了,而腿肚子里灌了铅,向前挪一步,都得使出好大的劲儿。初夏时节,天还不是很热,但衣服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不得不在路边找个小土堆坐下来休息。好在上了山梁,就是山塬大队的地界。
放眼望去,东南边绵延近百里的分水岭清悠悠的,像一条长龙横亘在西北大地上。山塬地区是平梁山段向西南的延伸部分,像长龙的一条臂爪。那臂弯里就是山塬村。村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家人,还有他的母校和他尊敬的章老师。
之所以叫分水岭,是因为以这道山岭为界,岭北的水向西北方在安惠地区汇聚到山水沟、苦水河,流经宁南平原,再青铜峡注入黄河中游。岭南的水向南汇聚到甘肃境内的环江、马莲河,最终经洮河注入黄河上游。分水岭把这一地区分成了两个水系。
辛鸣石取下斜挂在后背的军绿色水壶摇了摇,没有听到自己希望的声响。他不甘心的拧开壶盖,把水壶倒竖起来,扬起头将干裂的嘴唇贴近壶嘴,水壶只回应了两滴歉疚的泪珠。他失望的拧上壶盖,把手伸进挎在腰间的军绿色挎包,除了一块印有“红卫兵”三个黄字的红袖章外,别无长物,更不要说吃的了。
他环视一下周边,各种蓄根野草长得绿油油的,其间还点缀着细碎的山花。此时,辛鸣石口舌生烟,饥肠辘辘,那有赏景的雅兴。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几年前挖过甘草的一片浮土上,那里有许多金黄色小点儿。
他径直走过去,这是几簇生长旺盛的蒲公英。许多狭长的深绿色叶子一片挤着一片,堆成一簇,每一簇中间都抽出四五根管状的颈苔,有六七寸高。那金黄色小花就长在颈苔顶部,小时候他常和伙伴采摘蒲公英。叶子拿回家让母亲做凉拌菜,颈苔就地掐着吃,既充饥又解渴。母亲说有个穷家没个穷山。
他弯下腰掐了几根颈苔嚼着,甘甜的汁水立马浸润了他的唇舌、喉咙。但他觉得还不过瘾,将一株蒲公英连根拔起,小指粗的红褐色根足有七八寸长,下端断裂的地方滴着白色奶汁,这是大地母亲赐给她饥渴孩子的奶水啊!
辛鸣石提着蒲公英的根,抖了抖叶子上的尘土,又用左手攥紧叶子,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根,自上而下使劲一捋,红褐色的根皮随之退去,露出白嫩的根肉。他把蒲公英颈苔、叶子连同根肉蛮实地塞进嘴里,大嘴满腮地嚼起来。伴着夸嚓夸嚓的声响,嚼碎的和没有嚼碎的蒲公英都进入胃里。这样一连吃了几棵,之前的饥渴得到了缓解,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辛鸣石站起身来,回头望望,太阳已碰着西边罗山顶了。自己刚走过的小路蜿蜒着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的滩地里。滩里热草还没有长出来,刚播种的土地一块一块呈现出橘黄色,没有一点绿意。再往远处看,就是隐隐约约的贺兰山了。
今天凌晨他就是从贺兰山脚下的省立师范学校跑出来的。与其说跑,还不如说是逃出来。现在虽然回来了,但还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想想这几天的经历,犹如噩梦一般。
辛鸣石本是省立师范三年级学生,过完春节,照例到学校报到、注册。因为即将迎来毕业季,各科老师安排着最后几门课程的学习、考试。班主任老师也联系了实习学校,各项工作都按部就班的进行。
一天,外省某大学来了几个人搞串联,学校几个好事的学生带头成立了什么红反组织。造反派夺了学校领导权,校领导、老师、教授被抄家、揪斗。斗争逐渐像烈火一样,燃烧到整个省城,波及到省委、省政府。一夜之间,大字报帖满了大街小巷,许多人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相继又出现了几个组织,都自称是最最革命,最最正确,相互攻击。还逼迫着学校每一个人都要表态,参加或支持他们的组织。
辛鸣石迷茫、困惑,怎么也辨不清那个是正确的。几个组织的头头轮番找他谈话,让他效忠自己的组织。他不知道参加哪个,实在说他也不想参加。怎么了,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平时很要好的同学一时间着了魔似的,变了个人。同桌悄悄塞给他一套行头—一身军服,一个红袖章,让他穿戴起来,以免挨打吃亏。
更可怕的是这几个组织弄来了枪械,口水仗升级为真枪实弹的冲突,文斗演变成武斗。死伤事件时有发生。一位战争年代战功赫赫的领导被揪斗致死。
黑夜来临,各派人收兵回营,校园变得安静些了。辛鸣石躺在床上,睡不着。几天来发生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越想脑袋越疼;脑袋越疼越想不清楚。
“中庸之为德者,其之矣乎。”他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出了一句话。这是章老师讲论语时讲过的,意思是中庸作为一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吧!人们缺少这种道德已经为时很久了。
想想那血淋淋的武斗场面,他确实有些后怕。遭遇不测,自己倒无所为,可家里还有养育自己的父母亲人,养育之恩尚未报答,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情何以堪?一个想法在脑子里产生了——回家。一来暂时离开这个是非、危险之地;二来可以找章老师请教,指点迷津。
凌晨五点,他悄悄起床,连要好的同学也没告诉,就踏着星光出发了。走了两个多小时,太阳才从东边升起来。终于有一辆班车开了过来,这是为数不多的几辆经过安惠公社的班车之一。他早早就举起手,车停在了身边。车门打开,黑压压挤了一车人。他使了好大劲才挤上去,站在门口过道上,紧紧抓住靠背扶手,保持着身体平衡。班车尾部冒着黑烟,吃力的行驶在砾石路上,中午时分才到安惠公社。
班车停在街中心路口,他下了车。这是一个只有千把人的小镇。但却有着悠久的历史。贯通南北的211国道从街心穿过,与向东而去的一条砾石路将街道组成了一个丁字型格局。丁字头上就是一个小广场。小广场和丁字街合在一起,倒像个安宁的“宁”字。可惜此时这里一片喧闹,一点也不安宁。广场四周挂满了红底白字或黑字的标语,内容和他在学校里看到的大同小异,无非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造反有理”之类。广场中央是个四棱柱型高塔,塔基四周帖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字报。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革命歌曲。一群红卫兵高呼着口号,揪斗几个头戴纸高帽,胸前挂大牌的人。
辛鸣石没有到广场上去,在街边的熟人家要了一碗水,掏出挎包里昨晚吃饭时省下的一个馒头,边吃边喝。
吃馒头的当儿,闲聊了几句。知道这里斗争也很激烈,造反派已经夺了公社党委的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将原来的安惠公社改成了红星公社。下面的大队、生产队都改了名,什么旭日、东升、红日、普照等等。
吃完馒头他又要了一壶水,谢过熟人匆匆上路了,这里离家还有六七十里路,全得靠步行。
他一路没敢多休息,只喝了几次水,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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