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
知道奶奶已经去世的那一晚,我一夜未眠,第二天 朝阳 初出,没有一丝丝风,却胜过余冬的寒厉。
我想起来小时候奶奶跟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不要让她们剪掉我的头发,要是短头发的女人去了阴间会被小鬼们欺负的。那时的我听着使劲点了点头,看了看那一顶用了好多年都没换过的帽子笼络着编成辫子的头发,一丝一缕,花白却清晰而有纹路。奶奶特别看重自己的头发,要她说头发一定要梳地整齐,不能有一点凌乱,她常说“穿的旧一点都没关系,头发要梳好”。然而,她走的时候我都没能在她身边。
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啊,带着她的故事终于没有抵过连续八年来卧床的积病,枕在高高的头枕上溘然长辞。
奶奶一辈子没进过学堂的大门,没出过自己的家门,除了搬过几次家,她总是在屋子前后绕啊绕,几十年从春到冬,从冬到春,最后搭着自己踏出来的脚印连成梯,爬上了天堂的大门。俯望她用心血抚养长大的四个子女。
奶奶兄妹五人。因为家境穷苦,又是家中长女,十六岁时嫁给爷爷。放牛、做饭、洗衣、割猪草……
这世上婆媳关系难处,妯娌之间也难相待,难免有裂隙,尤其是像我家这样成户不分家的家庭,大大小小的摩擦总会常有。十六口人的大家庭,做一顿饭菜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闲时还好,遇到农忙时节,抢庄稼就是抢时间。一般都是凌晨四点左右起床,咚咚咚得要忙活到天大亮。
当时是公社书记的爷爷把家里难熬的日子丢给了奶奶。听奶奶说,爷爷一走就是大半年。我那时候问她,奶奶你想爷爷吗?奶奶低下头说,不想,你爷爷当干部哩,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
除了生产劳作,奶奶唯一能给这个家添置财产的恐怕只剩猪圈里的几头猪和菜地里的一些庄稼了。后来在饥荒流年里去的最远的地方,也是奶奶有生之年走过的最长的地方。
提起以前的事情,她总说一句:“算了,算了。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提它干什么呢!我老太太也算是活过来了啊!”。奶奶真的老了,记性总是不好。每每唠着唠着自己提上的这事儿,最后总是用这句话提醒我们不再说了。
大概是九零年的样子,奶奶就一直和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家的厨房不大,蠢笨的锅灶几乎占去了厨房大半个空间,奶奶在这里兜米,淘米,舀水,下锅,在灶膛口起身又坐下的佝偻身影深深印在我脑海里,使我没生难忘的还有她常倚靠在偏房门边那张油亮泛黄的老竹椅上扭头望着我家大门的墙角。
“这人呐!上了岁数,话就更多了。真没用了哦!年轻人嫌烦,活也干不好了,今天我又打碎了一只碗…..”小时候,听到最多的是奶奶常说的这句话。我便急忙说,奶奶,我不烦,你讲我听着呢。
奶奶很长时间洗一次脚,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奶奶的脚,便很惊讶地问奶奶,奶奶你的脚怎么脚趾头不全,奶奶笑了笑,说裹脚啊,后面几个脚趾头是折了的。我说,奶奶谁这么狠心,给你裹脚。奶奶说:“我娘啊,唉也没有办法,不裹脚嫁不出去,我娘哭着给我裹的。”泪花在她眼里闪动,浑浊,模糊了生有 眼翳 的双眼。
因为脚太小,走路不稳,奶奶摔过几次,后来,奶奶从台阶上摔下来,腿摔断了。那天我一路跑回家,看见奶奶闭着眼睛犹如熟睡了般,翕合双唇,脸色黯黑,腿上打着石膏,妈妈不停地哭,我始终觉得奶奶会好的。可是,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也再没能站在门口等我和弟弟放学回家,也不能烧火做饭了,终日躺在床上,母亲在一旁伺候着。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奶奶的那双脚,恨透了古代的封建陋习。
我上初中那会,写完作业会去奶奶房间坐一阵,奶奶巴望的盯着我,深切地叮咛:“又瘦了,学习不要太苦哇!”……奶奶微闭双眼,说着说着好像都要睡着了的样子。“哎!我老了,不中用了,躺在床上,还要拖累你们。”奶奶的声音哽咽,老泪簌簌的垂落,转望着院子,目光孤独,黯然。
奶奶去世前的最后几年,她都是卧病在床。
尽管很多时候,都不认识我。有时候她清醒的时候会问我母亲:“我要不要紧啊?我还不想死,还想多活几年”,奶奶微弱的试探着问。“没事的,妈。你不会死的,再吊几天水就好了”,母亲半哄着她。
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永不会被打倒。
可终究奶奶还是走了。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奶奶静静的躺在地下整整十年了,她恶狠狠地逼我吃她东西的强烈爱意已荡然无存。我想,天堂之上的奶奶不会孤独,天堂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小女儿,世上还有她十几个至亲的儿孙凝心遥望。
奶奶的故事在她几个孙儿间一遍又一遍的传播,孙辈们听不厌她的苦难,虽然他们谁也无法获得身同的感受。继之苦难而来的却不是抱怨,是静静的时日平迁带给奶奶的难言与从容。每次回想起,我都在奶奶脸上看到的是岁月留给她的宁静、平和、安然,还有饥荒流年作为一个母亲一种无畏的力量和勇气。
如今,我还会回想起奶奶讲的故事,她说,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尽管现在我知道那是神话,但我还是会偶尔看着夜晚天上的星星,在想哪一颗是奶奶。因为,我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上添一丝光亮。
作者:王淑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