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引发”与“容受”:古典诗词文本解读的顺向推衍与逆向删存(一)一切文学研究最基础的工作,或者说第一步工作,是对有关文学作品进行尽可能准确(如果说绝对意义上的“准确”不可能达到的话)的文本解读。古典诗词的研究尤其如此,因为它的文本解读,难度更大。要想尽可能准确地解读一首古典诗词作品,我们应当遵循什么样的思维程序呢?古典诗词是用古代汉语来表达的,不像佛教中的禅宗那样,有时不立文字,单靠“当头棒喝”等类肢体语言来使受众悟解。在“披文”的过程中,由于作品的语言文字是许多单词、短语按照一定的语法、文法组织成句、成章成阕、成篇的,而这些单词、短语往往具有多种义项,搭配方式又十分灵活,故某篇具体作品的语言文字,小到一句或几句,大到一章一阕甚至全篇,都有可能“引发”两种以上不尽相同,大不相同,甚至完全对立的解读。对于任何一首古典诗词,一位严谨的学者所应取的科学态度,首先便是要充分考虑到语言文字组合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将其可以“引发”出的各种不同解读,无一遗漏地分析、罗列出来。由于这样的做法是“顺方向”的思维、演绎,故称之为“顺向推衍”。所谓“逆向删存”,视角就须不停地、立体地变换,不再局限于语言文字了。这第二道工序,是倒转过头来,针对前道工序,亦即由某具体作品语言文字所“引发”出的种种不同解读,综合运用多种学科,诸如历史学、地理学、文献学、逻辑学、社会学、宗教学、文化学、文学、美学乃至某些自然科学的知识,一一加以检验,看看这些不同的解读是否能为该具体作品的诠释空间所“容受”。不可“容受”者则删,可“容受”者则存。任何一首古典诗词,都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遵循着通行的思维逻辑和当时的文学传统创作出来的。尽管其语言文字可能“引发”出各种不同的解读,但这些解读显然不可能都符合作者主观的创作意图,换句话说,不可能都是作者之所欲言。对此,一位高明的学者所应得出的科学结论,最终必然是排除一切似是而非之解读,亦即“去伪”后的“存真”。由于这样的做法是“逆方向”的验证、去取,故称之为“逆向删存”。下面,让我们通过对苏轼诗词两个典型案例的剖析来作具体示范。第一首,《寿星院寒碧轩》诗:“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读解一: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注曰:“苍雪:喻飞花。”(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按,这还不是该词语所能引发的唯一读解。在宋人诗词里,它至少还能引发出另外两项解说。读解二:“苍雪”即指雪。周必大《文忠集》卷四《省斋文稿》四《后两日大雪邦衡复用前韵作穷语戏和》诗曰:“天怜寓客混缁徒,十日无烟香积厨。苍雪故教投碎米,馋涎那更忍流酥?”此例甚多,如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二九《次韵子绍游寿星寺寒碧轩》诗曰:“好竹连山万壑青,落星天近接飞甍。……闲来却倚朱栏看,苍雪依然入句清。”周必大《文忠集》卷四二《平园续稿》二《曾无疑三异以长韵送金橘时已暮春次韵》诗曰:“客言采果孟冬月,剖竹为符带苍雪。”又卷四三《平园续稿》三《茶园王琰求清暑堂诗次王民瞻敷文胡邦衡》诗曰:“亹亹清风挥麈落,纷纷苍雪着笙寒。”李石《方舟集》卷一《题王氏款竹亭》诗曰:“春林扇温风,夏簟落苍雪。”曾极《金陵百咏》《射殿》诗自注曰:“有七十间,旁多槐竹。”诗曰:“鹤盖阴阴覆苑墙,更添苍雪助清凉。”徐照《芳兰轩集》《题永州唐德明竹园》诗曰:“忽惊残粉飘苍雪,最喜幽声胜远滩。”史弥宁《友林乙稿》有诗题曰:“周晦叔所宅之左,一坡隐然而高,有竹万个。架小轩于翠雾苍雪间,日弹琴读书其下。轩外鸣泉清驶,若与弦诵之声相答。爱其境胜,为赋一绝。”韩淲《涧泉集》卷五《次韵昌甫》诗曰:“山风吹夏箨,苍雪落纷纷。专壑紫苔古,掩关青竹深。”又卷一五《有竹堂》诗曰:“坡翁一转语,不但为竹设。俗子尘污人,夏簟落苍雪。”方凤《存雅堂遗稿》卷二《翠微楼对竹会饮》诗曰:“缥渺飞楼修竹里,珠帘半卷清风起。……楚调歌残仍击节,檐外纷纷落苍雪。”张炎《山中白云词》卷六《风入松·赠蒋道录溪山堂》词曰:“旧家三径竹千竿,苍雪拂衣寒。”又《壶中天·白香岩和东坡韵赋梅》词曰:“半树篱边,一枝竹外,冷艳凌苍雪。”皆是。按,清汪灏等《广群芳谱》卷八二《竹谱》引《格物总论》曰:“竹……初出地为笋,笋节有箨包之。及成茎抽之,而箨遂渐次脱落,脱落处有粉。”从宋人修辞习惯的角度来审视,读解一,亦即钱仲联先生等的“喻飞花”说是不能成立的。诚然,“雪”可比喻白色的花。但关键问题在于,“雪”前面加了个“苍”字,是否还能够比喻花?非常遗憾,宋人诗词里的“苍雪”,找不出任何一例可以确凿无疑地指认作“飞花”。从气象学的角度来审视,读解二也不能成立,因为苏轼此诗写的是杭州,地处温带,在正常情况下,夏天不会下雪。唯一经得起“逆向删存”的检验,可以为原诗诠释空间所“容受”的解说,只能是读解三。读解一: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注曰:“夏簟:夏日用以遮阳的竹席。”(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按,这也不是该词语所能引发的唯一读解。在宋人诗里,它至少还能引发出另一项解说。梅尧臣《宛陵集》卷三九《依韵和磁守王几道屯田暑夜怀寄》诗曰:“夏簟且安寝,明星上东城。”黄庭坚《山谷外集》卷一四《和庭诲雨后》诗曰:“小霁卧观书,凉轩夏簟舒。”释觉范《石门文字禅》卷七《复次元韵》诗曰:“朅来湘尾寄城寺,夏簟清凉便昼眠。”朱翌《灊山集》卷一《竹枕》诗曰:“方床洗湘斑,夏簟织蕲笛。谁与同卧起?青奴甚相得。”吴泳《鹤林集》卷三《送成都添倅李微之分韵得巫字》诗曰:“秀水稳宜眠夏簟,惠泉香可煮秋菰。”皆是其证。从宋人修辞习惯的角度来审视,读解一,亦即钱仲联先生说是不能成立的。诚然,“竹席”可以用为遮阳的凉篷。但遗憾的是,宋人诗里的“夏簟”,也找不出任何一例可以确凿无疑地指认作“夏日用以遮阳”的凉篷。经得起“逆向删存”的检验,可以为原诗诠释空间所“容受”的解说,也只能是读解二。要之,此诗“纷纷苍雪落夏簟”句紧随上文“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二句而来,是说雪一般的竹粉随着清风飘入窗户,纷纷洒落在窗下卧榻的竹席上。读解一: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曰:“道人:此指道士。”(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按,这仍然不是该词语所能引发的唯一读解。在宋人诗里,它至少还能引发出另一项解说。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卷上之上《德行》第一曰:“高坐道人不作汉语。”南朝梁刘孝标《注》曰:“《高坐别传》曰:和尚胡名尸黎密,西域人。传云国王子,以国让弟,遂为沙门。”宋杨亿《武夷新集》卷二《通道人归西京》诗曰:“风尘不肯留京邑,龙象重归启梵筵。”余靖《武溪集》卷七《庐山承天归宗禅寺重修寺记》曰:“初,有日者言师相有异表。师闻之曰:'吾学佛者,异欲何求?’遂以沙眯其目,辄有流星之应。时人因其睑赤,呼为'赤眼道人’。”释契嵩《镡津集》卷一《辅教编》上《劝书》第一曰:“吾视本朝所撰《高僧传》,谓李习之尝闻法于道人惟俨。及取李之书详之,其微旨诚若得于佛经,但其文字与援引为异耳。”曾巩《元丰类稿》卷五《京师观音院新堂》诗曰:“道人谁氏斥佳境,决汉披霄敞华屋?”曾肇《曲阜集》卷三《滁州龙蟠山寿圣寺佛殿记》曰:“道人昙广,传禅学者也。始居龙蟠山之寿圣寺,有僧庐而无佛殿,乃与其徒归式、元佑、希受、绍安并力营之。”皆是其证。从宗教和历史地理的角度来审视,读解一,亦即钱仲联先生等的“道士”说是不能成立的。诚然,“道人”可以用来指称道士。但宋施谔《淳祐临安志》卷六《楼观》载:“江湖伟观:旧在葛岭寿星寺。”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九《寺观》五《寺院》载:“寿星院:在葛岭。天福八年建。有寒碧轩、此君轩、观台(即今'江湖伟观’)、杯泉,东坡皆有诗。”据此,则“寿星院”自是佛教寺院;此诗中的“道人”自是“僧人”。于是,“道士”说应予排除;而经得起“逆向删存”的检验,可以为原诗诠释空间所“容受”的解说,仍只能是读解二。读解一: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曰:“何缘肥:怎么肥得起来。”(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按,这仍然不是该词语所能引发的唯一读解。在宋人诗里,它至少还能引发出另一项解说。“何缘”除了有“何由”之义(钱仲联先生等所取即此义)外,还有“何故”一义。如唐韦应物《韦苏州集》卷七《诣西山深师》诗曰:“曹溪旧弟子,何缘住此山?”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絶句》卷五九唐彦谦《题虔僧室》诗曰:“何缘春恨贮离忧?欲入空门万事休。”宋徐积《节孝集》卷二《姚黄》诗曰:“帝女何缘心好道?阿娇安用金为房!”朱熹《晦庵集》卷一〇《次范硕夫题景福僧开窗韵》诗曰:“昨日土墙当面立,今朝竹牖向阳开。此心若道无通塞,明暗何缘有去来?”杨万里《诚斋集》卷三《三月三日雨作遣闷绝句》诗十首其七曰:“迟日何缘似个长?睡乡未苦怯茶枪。”又《丙戌上元后和昌英叔李花》诗曰:“春暖何缘雪压山?香来初认李花繁。”又卷二九《松江晓晴》诗曰:“昨夜何缘不峭寒?今晨端要放晴天。”皆是其例。从社会文化习惯和诗歌写作艺术的角度来审视,读解一,亦即钱仲联先生说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僧人并不追求肥胖,用不着诗人担忧他(或他们)“肥”不“肥”得起来。如果说诗人不是关心,而是嘲讽僧人,那这样的嘲讽又有什么趣味呢?比较起来,还是读解二能够经得起“逆向删存”的检验,可以为原诗的诠释空间所“容受”,并且大有诗趣和诗味。僧人持戒素食,每每营养不良,故高僧一般多清癯瘦削,人们也习以清癯瘦削为“僧相”。笔者以为,对于此诗末二句,最合理的解说是,想必当年寿星寺的大和尚像弥勒佛那样是个胖子,苏轼才会拿他打趣:“奇怪呀奇怪!这位长老既'辟谷’又生活在如此清幽寒寂的环境里,怎么会长得那样胖呢?”苏轼是很喜欢与出家人开玩笑的。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七《戏词》曰:“《冷斋夜话》云: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内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〇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可以参看。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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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