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报道 | 了不起的郑小瑛
92岁的郑小瑛是中国第一位女指挥,也是第一位登上外国歌剧院的中国指挥。很长一段时间,指挥是一个男性主导的行业,没有女性的立足之地。因此,郑小瑛的地位就显得极其特别。
讲述郑小瑛的故事,是想说明,我们的生活中有这样的女性,在自己的领域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甚至走在了世界前列。她取得的成就,既得益于新中国知识分子之间男女平等的社会氛围,也和她的个人特质有关,强势、自信、不受传统偏见的束缚,又具有极高的奉献精神。这样的人,也许在任何时代都是少数。理解郑小瑛,也能帮助我们思考自己的生活,关于性别、艺术以及它们和大众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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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家
郑小瑛站在指挥台上,右手拿着指挥棒。她的手灵巧、柔软、富于感情,音乐家崇拜她的手,说她的手会唱歌,“从她的手上竟能读出总谱”。年轻时,她总穿一袭黑色长裙,她的身材高挑,举止优雅,报纸写她,说“她指挥的音乐与她的容貌一样美丽”。如今,指挥家年事已高,头发灰白,也变得稀疏,用发夹在脑后别了一个髻。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配有花边领结的衬衫,个子比从前矮了几厘米,可能是背部逐渐弯曲的缘故。整间屋子被一种庄严的氛围笼罩着。六十多名演奏员围绕着她,等候她抬起指挥棒,就像士兵等候他们的将军发令。
“预备”,她抬起头环视四周,音乐声响起。听见不满意的声音,她就张开双手,示意暂停,“这部分不好”,她说,“应该是喜悦的激情好像母子在梦中相会”。她的神情严肃,动作幅度很小,臂膀在空中有节奏地挥舞。
最近,郑小瑛忙于为厦门歌舞剧院交响乐团排练,乐团将于一个星期后,在国家大剧院举办一场音乐会。对地方乐团来说是一件盛事。这次音乐会,她指挥的作品是《土楼回响》,是一首四十分钟的交响乐,共五个乐章。这部作品诞生于2000年,由郑小瑛委托作曲家刘湲为她的家乡永定而作。她的父亲是福建客家人。
厦门歌舞剧院是个老式建筑,排练厅在四楼,没有电梯。剧院的副院长,也是乐团里的小号手,担心老人的身体,每天在楼下接她,陪她爬到二楼,再带她去二楼的休息室,坐一会儿,再上到四楼。
1962年,郑小瑛在国立莫斯科音乐剧院指挥歌剧《托斯卡》,成为中国第一个登上外国歌剧院的指挥。
❷
生病
郑小瑛的晚年在厦门度过。她喜欢厦门的天气,风吹在身上很柔和,不像北京,大风凛冽,而且有沙尘。她和丈夫刘恩禹住在厦门一个舒适的小区,那是一栋复式的房子。从客厅到楼梯的转角,挂满了郑小瑛的照片、奖杯、肖像、别人为她题的字画,像个小型的郑小瑛博物馆。唯独茶几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有音乐盒、飞机、椅子、蟾蜍的模型,这些都是丈夫喜欢的。两三年前,丈夫得了阿兹海默症,尽管发展得很慢,迹象仍慢慢显露出来。他总是拿错杯子,有时会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客人,也开始忘记熟人的名字,要用力想才能记得。最大的改变或许是,他开始越来越依赖妻子。
两人的个性一直很合得来。郑小瑛热情、泼辣、直爽,丈夫呢,安静、斯文,也愿意倾听她工作上的烦恼。郑小瑛经常去外地工作,不在家,丈夫也很少抱怨。郑小瑛说,难得他能忍受我。丈夫则评价妻子,她最大的优点是不唠叨。
郑小瑛和丈夫刘恩禹
郑小瑛来厦门是在1998年,为了办厦门爱乐乐团。当时厦门市政府打算在鼓浪屿做一个民办乐团,想请她来办,并任首席指挥。这将是中国第一支民办乐团。那时,郑小瑛已经从中央歌剧院离休,在北京过着安稳的生活。
之前,郑小瑛在体制内做指挥。最大的不满是人事。乐手要评职称,按资排辈,年纪越大,工资越高,业务能力却不一定比年轻人好。80年代,她去西安指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小提琴声部坐在最前面的,却不是业务能力最好的。乐团的座位是有讲究的,最靠近指挥的、坐在第一排的是首席,其他人再依次而坐。那些拉得好的乐手,在后面捣乱。乐手不满意,指挥受气,可是又改变不了。
她想,交响乐是外来文化,一个交响乐团应该怎么建设?自然应该借鉴西方几百年的经验。在西方,交响乐团实行艺术总监负责制,艺术总监掌握一定的人事权、财权,一般由首席指挥担任。
“厦门说,可以有一个团,民办的,交给我来做,没有人干预,那我就有点跃跃欲试了,我想试验一下按我的理想来办团。”郑小瑛答应了下来。发通告,招乐手,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去厦门之前,郑小瑛去医院做体检,查出直肠癌,已经到了中期。那时人们提起癌症很恐慌,觉得大概率很难活命。
“很奇怪,我这个人好像有点麻木。我没有觉得这是个事,我好像得了感冒一样,那就去治病呗。”郑小瑛想,癌症总比车祸好啊,车祸咣一下就没了,来不及做一点思想准备,现在我还可以把想做的继续做完,然后能够治疗最好,治不好,我也做完了。
她就想我还有哪几件事没完成,一一列下来,有清华的讲座、北大的讲座、关于“严肃音乐进校园”的座谈会,等等。“我就想,赶快把这几件事情做完,我就到医院报到说,我来了,住院!”
她在医院住了四个月,化疗,头发掉光了。痛苦时,她会想起贝多芬,想起他的《命运交响曲》,这个经历了巨大磨难却带给世界欢乐的音乐家。她碰到了一个乐观的大夫,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她问大夫,我还能指挥吗?大夫说,当飞行员上天都可以。
1998年,郑小瑛69岁,刚做完癌症的手术,她就去了鼓浪屿。难以想象,在这之前,她甚至戴着假发,出国指挥了一场音乐会。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住在鼓浪屿一间五十多平的筒子楼里。本来厦门市政府安排她住在厦门的马可波罗酒店,她想,天天上班,我还得过海?不行。她对那人说,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旅游的。她就和乐手们一起住筒子楼。
有一次,中国台湾有个大指挥邀请郑小瑛来台演出,对媒体说,“我今年六十多岁了,世界上如果有人让我现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办一个乐团,我打死也不会去。(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郑小瑛。”
郑小瑛家的管家秀华,从1999年开始给郑小瑛做饭,一直做到现在。她七十岁了。秀华是鼓浪屿人,原来在灯泡厂做工人,提前退休后,她一直想,不能待在家,要走进社会,但是又找不到工作。她和丈夫说,看来只能做家政了。丈夫说,做家政可以,但不能给暴发户做。
郑小瑛正为找不到适合的保姆发愁。她不会说闽南语,保姆呢,一句普通话也不会说,但可以听。郑小瑛打开冰箱说,有鸡,保姆就答,“guoya'(鸡的闽南语发音),郑小瑛说,明天买酱油,保姆答,是“ouya'?(是黑色的?)俩人说话,好像鸡同鸭讲。
等到郑小瑛和秀华见面,突然一下子可以沟通了,秀华会说普通话,而且秀华和别人都不一样。她对郑小瑛说,“我希望我们要互相信任,互相尊重。”郑小瑛也惊奇,“从来没有做家政的提这种要求。”立刻说,“好。”
之后的每个早晨,秀华去郑小瑛家,给她做好一天的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有时帮夫妻俩拿药,或者陪郑小瑛去医院。秀华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下午做完,她就回家。就这样,日复一日,做了二十年。她说,她想陪伴郑小瑛慢慢变老。
“能走近郑小瑛身边是很有福气的一件事。”郑小瑛比秀华大二十岁,秀华把她当妈妈一样看待,“她很爱我们,我们也很爱她,尊敬她。”
秀华说,郑小瑛这样的老人很少见。郑小瑛到鼓浪屿没多久,厦门市政府给乐团分了四套房,郑小瑛把房子全部分给了演奏员,一套没留,她自己还在租房住。
“随便哪个单位的领导都会给自己留一套,没有人这么大公无私的。”秀华有些生气。这之后,秀华一直劝郑小瑛在厦门买房,“我说你不可能再回到北京,如果你再回去,你的同龄人都老了,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你如果在厦门,还有这些新朋友可以照顾你。她后来就听我劝了,决定要买房。”
还有一些事也让秀华觉得不可思议。2014年,郑小瑛再次查出癌症,在肺部的下半叶,她谁也没说,连丈夫都不知道,一个人跑去北京的301医院做靶向治疗。前后共计半个多月。治疗结束,郑小瑛回到厦门,才向秀华透露病情。秀华又惊讶又伤心,说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人陪你去,你太不简单。
“她很平静地说,就像在说故事一样,她一点也没有紧张。”秀华说。
2015年,郑小瑛第三次查出癌症,这次在肺部的上半叶。
“第三次更好玩了,大夫一跟我说,靶向放疗,我马上就接受了,很方便,又不用住院,走读,连续五天,每天半个钟头。他给我做完,就好了,我第二个礼拜就排练去了。”郑小瑛谈论癌症就像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乐手知道她生病的消息,发短信慰问她,她回复,谢谢关心,我已经痊愈了。乐手想,癌症也能痊愈,得出结论,“郑老师得癌症就跟感冒似的。”
❸
讲座
疫情期间,有半年,郑小瑛出不了门,可把这位九旬老人闷坏了。这两年,她感觉到身体发生的变化,她的腿开始不好,起身需要别人用力地拉她一把。她无法站立地指挥完整场音乐会,于是开始坐在凳子上指挥。到了6月,疫情刚刚有所缓解,“大部分老人都还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呢”,郑小瑛就领着乐队去泉州指挥了一场音乐会。
郑小瑛恐怕是世界上仍活跃在舞台的、最年长的指挥家。她的指挥独具一格,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这不是指她的台风多么出格,而是她对待观众的姿态,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亲切的、平等的交流,她真心希望观众能听懂音乐。
1978年,中央歌剧院恢复活动,开始复排歌剧《茶花女》。最开始,郑小瑛带着乐团在北京的石景山影剧院演出,石景山有很多钢铁厂,来看戏的多半是工人及其家属。人们已经有十年没有看过歌剧,也不知道歌剧是什么。郑小瑛走进乐池,没有人注意到她。《茶花女》的序曲非常安静,需要轻轻地演奏,可是底下的观众吵吵闹闹,有聊天的,有吃瓜子的,搞得乐手们不知道怎么开场。
“我很心痛,但是我不能去怪他们,他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办法说,我自己来做点什么吧。”郑小瑛说。
她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售票处,告诉观众,演出前,有一场20分钟的音乐讲座。怕没人来,她就在剧院门口吆喝,“我说现在楼上休息厅有音乐讲座,有兴趣的请跟我来,我在前边走,他们就跟来了。”第一天没几个人,第二天成倍地增加,第三天人都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观众需要,她想。
在那20分钟,郑小瑛耐心地教授欣赏歌剧的方法,她带了一台录音机,播一段音乐,然后说,“大家注意听,这是序曲的主题,就是这个声儿,你们记住,每当表现爱情,表现悲剧,它会出现。”
有一次,郑小瑛去上海演出,后台留了一封信,来自一位上海的普通观众,来信写道:
“我在北京看到你的《茶花女》,去听了你的讲座,我听到尾巴没有听到开头,于是我退掉火车票,为了第二天再来听一次。我这才明白,歌剧应该怎么欣赏,回到上海,我高兴地告诉我的同事们,郑老师要来了,大家一定要提前去听她的讲座。我已经和同事们说了,请你一定要讲。”
在交响乐的舞台,指挥一般不说话。指挥走上舞台,背对观众,开始指挥,直至曲目完成,这就是一个指挥在舞台的全部任务。但郑小瑛打破了传统。在每个曲目演奏前,她面向观众,介绍曲子的时代背景,表达的思想和情感,如何在音乐中体会作曲家的情感,确保观众能够听懂,然后才转身,开始指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音乐圈内有人并不赞同她的做法,认为这不是指挥该做的。一位要好的指挥朋友对她说,“你不务正业了,你是指挥!”也有人说,郑小瑛想出风头,想表现自己。四面八方的风言风语。有一次,指挥家严良堃观看郑小瑛指挥《卡门》,目睹了郑小瑛的讲座,说,“歌剧院应该给你拉一个横幅,搞一个扩音,再给你搞一个讲台。”郑小瑛心想,你要当院长就好了。
“我越是感觉到西方经典里面有很多好东西,我越是有一种想法,我的同胞们,也应该有权利享受它们。”郑小瑛说,这也是她作为老师的本分,一个老师想把她的所学和大家分享,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郑小瑛在厦门的家
21世纪初,郑小瑛刚来厦门办爱乐乐团,厦门人不理解,说搞交响乐团干什么,又花钱,奏的音乐又听不懂。
在厦门,每周五,郑小瑛都会举办一场交响音乐会,最便宜的票价只有五十元。她去厦门的大学演出,去沙滩旁的广场演出,到学校举办音乐讲座,都是义务之举。她仍然在演出前为听众讲解,因此她的音乐会总比一般的音乐会时间要长,逐渐培养了当地人进音乐厅的习惯。
程远从2008年开始担任郑小瑛的助理,她是厦门本地人,“来了以后我发现,厦门爱乐简直是一个精神丰满,物质特别贫瘠的单位”,办公室的办公椅都是二手的,非常破旧,“这是厦门一个另类的世界。”
民办乐团最大的问题是资金。除了鼓浪屿政府每年承诺的300万拨款,剩下的,郑小瑛就得亲自去筹。她总被钱搞得很狼狈。很长一段时间,厦门爱乐没有固定的排练地点,因为付不起租金。有一次,郑小瑛正在指挥,被人拍了拍肩膀,说“郑老师,该交房租了”。
“爱乐财政最好的时候一年也就几百、上千万,对北上广深的乐团来讲就是个零头,有的交响乐团拿一两个亿出来做基金,但我们干的活不比他们少,也不比他们差。”一位乐手回忆。
待在郑小瑛身边久了,程远有时会忘记郑小瑛是个指挥。她在新加坡看演出,当指挥从休息室换完便服出来,有四个穿着新加坡国服的女士走在指挥前面,为他拿鲜花、拎公文包。她想,这是一个国家对指挥的尊重。她又想,怎么会有郑小瑛这样的人呢?一点架子也没有。有一次,郑小瑛换完衣服,接送演员的大巴已经开走了,她抱着演出服,坐公共汽车回了家。早年,日本NHK来中国拍纪录片,看见郑小瑛正在骑自行车,觉得新鲜极了,指挥还骑自行车吗,请您再骑一遍,郑小瑛就再骑了一遍。
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有个外聘的美国教授英健,是忠实的交响乐爱好者,每周都会前去聆听厦门爱乐乐团的演出,后来乐团就给她留一个固定的座位。2001年的一天,她经过乐团的排练室,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在一间小房间里,看起来只能勉强容纳下参加排练的团员和他们的乐器,我正纳闷指挥要站在哪里——因为已经没有她的地了。她紧贴着墙壁站着,小提琴的弓和指挥棒在空中飞舞,像是在争自己的一席之地。团员们只能被排成长条,而不是常见的扇形,这使得其中一些人只能隐隐约约看得到指挥。初夏的空气显得闷热,只有一两个电扇在墙壁上嗡嗡地转着,为了不吵着别人,所有的窗户都覆盖着厚厚的窗帘。天啊!怎么会这样呢?在这样糟糕的条件下,他们如何工作?指挥甚至没办法让所有的人看清她的指令!连空气都是那样污浊,呼吸都很难受。”
这位热心的美国听众继续写道,“首席指挥——郑小瑛,她可以算得上是世界最好的女指挥家之一。厦门爱乐乐团拥有一流的人才,很快就能达到世界级水平。”
郑小瑛在芬兰,当地乐迷拍的照片(摄影:河岸)
❹
孩子们
郑小瑛家总有访客,来访的朋友络绎不绝。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厦门爱乐的老部下“小秦”拎着两盒食品来看望她,在楼下碰见郑小瑛的邻居,问她,“你们对郑老师这么好啊。”
“郑老师把我们五湖四海地召集过来,就像我们的大家长。”“小秦”回答。
老部下推开门,郑小瑛见她手里的东西,责备她,“小秦,你的爱心我接受,买东西我不接受,每次挨骂,你还往这儿来。你买的东西,得让我吃好几天才能吃完,我都剩下,人家说你尽吃剩的!”
“小秦”装作没听见,嘿嘿笑地坐在了郑小瑛身边。
2013年,因为和理事会对乐团未来发展的理念不和,郑小瑛辞去了厦门爱乐艺术总监的职务。在资本和艺术家的分歧中,结局总以艺术家的离场告终。
可是日子并没有闲下来。每天吃过早饭,她在书房工作到中午。午饭后,她会睡两个小时的午觉,出门散步,回到家,仍是工作,一直到夜里12点。程远每年都会召集老部下们给她过生日,“否则她就一个人,要躲到山林里。”
李俊曾是厦门爱乐的小提琴手,郑小瑛离职后,他也离开了乐团,现在开了个工作室,教小提琴。“我很难再找到一个乐团和指挥建立这么好的关系,这种超越上下级的情感纽带,所以我就离开了。”李俊说。2000年,他21岁,从北京来到厦门,加入爱乐。郑小瑛每天给乐手排练,从早期的巴赫、莫扎特开始,过渡到海顿、贝多芬,然后是拉赫玛尼诺夫、理查德·施特劳斯,再到马勒。遇到难度大的作品,比如柴可夫斯基的六部交响曲,乐团就花几年时间一点一点把作品演完,“像做作业一样”。
相处久了,李俊觉得郑小瑛像他的亲人,郑小瑛亲切地管乐手叫,“孩子们”。
每个月,郑小瑛会给过生日的乐手分别发一张生日卡片,让他们知道,她关心他们,爱着他们。厦门爱乐是一支移民乐团,乐手多是外地人。她想,这些孩子离乡别井,相当不容易,每个孩子身后都有家庭啊,他们家里怎么放心他们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呢?她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照顾他们。
“郑老师是我们的主心骨。”李俊说。出去巡演,郑小瑛和“孩子们”坐一样的飞机、大巴,住一样的酒店,从来不和他们分开。有一次去上海的飞机上,气流颠簸得很厉害,“基本上你吃的东西能吐出来”,但是乐手们想,郑老师坐在前面,“没问题,一定能落地。”
2005年,厦门爱乐在福建龙岩演出。那天,上半场有人献花,花束的水流了一地。下半场郑小瑛上台时,滑了一跤,从一米多快两米的台子上摔了下去。在后台,李俊问她,怎么样?他觉得老太太面色不好。郑小瑛说,我休息一下,没有大碍。五分钟以后,她再次上台,面带微笑,尽管头发有些凌乱,对观众说,“请大家放心,一场虚惊。”她的左手已经抬不起来,她就全程用右手指挥。李俊在台上流了泪。那年,郑小瑛76岁。
高嵩是郑小瑛的关门弟子,是个女学生。2006年从沈阳音乐学院毕业后,她去厦门找郑小瑛。那时,郑小瑛开始在厦门大学招指挥专业的研究生。
郑小瑛先让她在乐团弹钢琴。第一次排练,她紧张,把谱子看丢了,跟不上乐队的进度,郑小瑛批评她,“你还要学指挥?你学指挥,你在这还不会看指挥。你看看现在谁都比你强。”高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在音乐上,郑小瑛非常严厉,学生们都怕她。高嵩每次和她上课都很紧张,“她最常说的就是,怎么可以?你是一个指挥啊,这个你怎么会没有发现?你在干什么!你这一周在准备什么!”
“我觉得,天啊,我在干什么?她说得都对。”高嵩就开始哭。
“哭?还哭?没出息。你哭吧。哭完我们再上。”
“天啊。”高嵩瞬间哭得更厉害了。
老太太也有金刚落泪的时候。想起来,又是那么天真。有一次,郑小瑛给高嵩讲《茶花女》,讲茶花女悲苦的命运,破碎的爱情,怎样万般无奈地离开心爱之人,说着说着,郑小瑛就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高嵩也动情地跟她哭了起来。
郑小瑛很少表扬学生,但又像妈妈一样爱护这些年轻人。高嵩的毕业音乐会,郑小瑛免费让乐团为她演出,“这在国外是不可能的,别说国外了,国内都很少,要是没有这样的老师,挺你,给你乐团,你是要花很多钱的”。
演出前,老师亲手冲了一杯咖啡送到后台,递给她一张卡片,写着“祝你成功”。演出完,郑小瑛对高嵩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好。”那是郑小瑛第一次表扬高嵩。
毕业后,高嵩先后在福建省歌舞剧院、天津音乐学院任职。在工作上遇到困扰,她会去想,郑老师会怎么处理。她记得,有一次,郑小瑛和乐团在北京演歌剧,一共三组演员,其中两组是福建本地的演员,一组是北京的演员。北京的演员是A组,水平最好。听说第二天有中央的领导来看,有人建议郑小瑛,是不是把演员换一下,当天让A组的演员唱?郑小瑛立刻拒绝,一点没犹豫,说不行,这会伤害本地演员的感情。
进入指挥行业后,高嵩偶尔也会遭到性别歧视。前两年,有个外国乐团公开拒绝高嵩指挥他们的音乐会,因为她是女人。高嵩说,当一个好指挥本身就很难,不分男女,“但女性在家庭责任方面承担得更多,比如要结婚,要当母亲,加上传统观念,女性抛头露面可能会引来非议。”郑小瑛也说,孩子是女指挥很艰难的一部分。
郑小瑛的指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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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八”妇女节,郑小瑛在网上发布一篇文章,《30位华人女指挥的敬意》,请人做了一段视频,逐一介绍如今活跃在舞台上的华人女指挥们。她写道,“我要在这个向国际劳动妇女运动致敬的节日里,为曾经遭遇职业排斥、而今已获得歌剧-交响乐指挥职业资质的世界华人女指挥家发声......使她们也能公正地得到国人的关注。这就是我组织这次活动的初衷。”
郑小瑛知道自己是个特例。直至现在,她仍是中国唯一在乐团担任过艺术总监、首席指挥的女性。在接受采访时,她直言不讳地说:“现在与我成长的年代不同了。现在我们的男指挥、大腕儿身后,有一批女指挥给他们打底,做助理指挥,但没有人知道她们,因为她们在第二线,不会出现在节目单上,这就不公平。所以我要找机会把这些女孩们写出来,让大家知道她们,不是要哄抬她们,她们既然做了,社会应该看到。她们是很棒的。”
郑小瑛1929年出生在上海。她的父亲郑维是庚子赔款第二期的留美学生,母亲温嗣瑛是重庆人,曾在上海学体育,是中国最早的女子体育老师。那时,女性解放的题目是反对男人纳妾、酗酒和放小脚。温嗣瑛和郑维一见钟情,但由于二人的宗教背景不同,郑维是基督徒,温嗣瑛家是回族,温的父母反对这桩婚姻,温嗣瑛就扛着被子,上了轮船,和家人断绝关系,在上海结了婚。在当时,这是非常叛逆、大胆的举动。
在上海,温嗣瑛积极踊跃地参加妇女运动,被选做中华妇女节制协会的董事长,做妇女解放工作,主要宣传男女平等。
也许是母亲的缘故,自小,郑小瑛就不觉得做女孩有什么不好,又和男人有什么不同。母亲疼爱她,从不会说“女人不如男人”“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之后,她在金陵女大上学,更加感受不到性别的压抑,“都是女的,谁活跃,谁有领袖才能,你就出来了。”
直到进入社会,她才体会到性别的传统所带来的影响。比如,很多女孩不自信,“她觉得娇滴滴的最好,男人喜欢,她就往那方面发展。”
下放期间,领导把他们组织起来,去太行山的三线工厂做慰问演出,几个人扛着钢琴上山了。在山区,郑小瑛指挥了《国际颂歌》和《沙家浜》,工厂的女工在底下看她。第二天,她们跑来找她说,昨天晚上,你在台上胳膊那么一抡,大老爷们都得跟着你转,哎呀,好解气。
“当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突然感觉到,我一定要做好,我释放了山区姐妹们的梦想,就是男女平等,女人也能做领头,这多么地重要啊。”郑小瑛说。
她的确做到了,如今,她成了“姐妹们”的榜样。唯一愧疚的是家庭,她的丈夫和女儿。女儿郑苏一岁半就被送到幼儿园,她去苏联,郑苏五岁,寄养在姥姥家。“我不能因为关照我女儿,我就放弃学习,放弃工作,那不可以的”。在苏联指挥那场给她带来人生转折的音乐会时,她把郑苏的相片放在谱子的末页,当最后的和弦奏完,她看见女儿正冲着她笑。等郑小瑛回来,郑苏已经八岁,才回到母亲身边生活。母女之间总是缺少一份亲密。
郑小瑛第一次查出癌症的时候,郑苏已经移居美国。住进医院的那天晚上,她想,我还是应该告诉她,不然她要生气的。她给女儿打了通电话,在电话那头,郑苏停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哭,郑小瑛说,“我的心里头说不出来是难过还是高兴,因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直接的感情交流。”她一直很少有时间陪伴女儿,“我对我的孩子缺少关照,缺少爱护”。她不知道她在女儿心中的位置。
有一天,郑小瑛收到郑苏的一封邮件,女儿写道,“妈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郑小瑛总说,想要在指挥这行做出一番成就,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因为指挥不仅要排练乐队,各地奔波,还要处理乐团内外复杂的人事关系。“你不可能又顾家,又干这个。好在我的家庭很简单,我女儿很早就飞了,现在就我老伴,我老伴能够体谅我不顾他,他没有给我压力,我就很感谢他。”
郑小瑛的学生吴灵芬,是著名的合唱指挥,上午小产,下午就去指挥音乐会,她说“我怎么能不去,人家期盼着这场演出好久了,大家已经排练好了。
郑小瑛感叹:“女性是这么在干的,而且她的付出都没法向社会叫苦。”
“姐妹们”也感动、鼓舞着她。90年代港台流行音乐风靡大陆,乐手们纷纷走穴,接活儿,因为一个活儿能挣几百、几千元,而乐团的演出费只有五块钱。北京各大乐团几近瘫痪,指挥成了光杆司令。人们喜欢李谷一、邓丽君,甜得像蜜糖,没有人再听交响乐啦。是姐妹们找到她,说要办一支女子室内乐团,二十多个女乐手,一分钱不要,志愿地聚集在一起,只为演奏古典音乐。她们在阴暗的地下室排练,遇上下雨,地上积了水,她们就每人带一块砖头,踩在砖头上弹琴。她们在北京、天津的校园、农村、工厂里演。孩子发烧,母亲就把孩子锁在家里,没有专车,她们就骑自行车,挤公交车,有的把乐器都挤坏了。郑小瑛对姐妹们说,自古以来就有孟姜女、莫愁女,我们就叫个“爱乐女”吧!
前两年,郑小瑛的祖籍修族谱,邀请郑小瑛作为郑氏后代题词,客家人仍然遵守着严苛的男尊女卑,女孩不计入族谱。于是,郑小瑛题——
“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郑小瑛说:“你们要是同意女性都上族谱,那你就用这个题词,否则你不要用我的题词,也不要录我,我要跟姐妹们一样。你们光用名人,不用普通人,是不对的。”
结果族谱印出来,除了她,增加了上过大学的女孩姓名,却没有算上只上了中学、小学、没读过书的女孩。可见性别平等是一个不容易突破的概念,哪怕已经进入21世纪。
位于北京西长安街2号的国家大剧院像一个匍匐在湖面的巨蛋。从地下进入剧院,很难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墙体金碧辉煌,透明的天花板被宁静的湖水笼罩着,仿佛置身于一个水晶宫殿。电梯旁边开阔的走道上,在一片绿植的掩映下,四位身穿黑白燕尾服的弦乐手正在表演四重奏。4月一个春风荡漾的夜晚,郑小瑛却躲在剧院三楼一间隐蔽的休息厅,安静地沉默着,再过一小时,她的演出就要开始了。
这天晚上的演出很成功,1895个座位的音乐厅坐满了人。当郑小瑛走上舞台,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按照惯例,她首先向观众深深地鞠躬,然后开始讲解:
“这是一部表现客家人奋斗、生存、发展、性格的史诗篇章。第一乐章,劳动号子,由长号奏出的两个音的号子主题淳朴而执拗,铜管与打击乐一唱一和的号子方式体现了力量和勇往直前......”
等到第五乐章,当站在合唱席的二百位合唱员开始演唱,她干脆转过身来,邀请观众加入。整个音乐厅被高涨的,愉快的氛围包围着。所有人打着节拍,齐声吟唱,共同完成了最后的乐章。那是一首质朴的表现客家人热情好客的歌谣。那一刻,音乐不再遥不可及,它将人们的心灵连接在了一起。
在人生的暮年,郑小瑛开始为自己的一生做总结。她想从一线退下来,将排练、指挥移交给学生,“我就不这么冲锋陷阵了”。可是有她在呢,主办方就想名单上有她,她又不得不到一线去。说来说去,郑小瑛的心很软,“既然对人家有好处,我干嘛不去,好像我在摆架子。”她就去了。
四十多年来,除了指挥音乐会,她四处演讲,都是面向大众的普及类讲座:“指挥棒的奥秘”是介绍指挥的工作,如何看懂指挥;“交响乐与歌剧”则是对中西方经典音乐作品的赏析。这几天,趁着排练的空隙,她就去录音棚录课。从古典主义乐派到歌剧音乐欣赏,她一首一首地讲,这是她为听众最后留下的遗产,“我的讲课,慢慢地画了句号。”
剩下的时间,她想多译配几部歌剧,把意大利文翻译成中文,“全世界都在用本国的语言介绍外国歌剧,唯独咱们中国人。”她对目前国内各大剧院用原文演唱歌剧的状况不满,“现在我听到的就是中国人在那里憋着腔,他自己不懂,观众也不懂,台上台下,一台滑稽戏,我觉得皇帝的新衣这样的故事不应该上演。”
“会不会有行家讲说,本来就是西方歌剧,你把它唱成中文,变味儿了。”有人问她。
“我想变一点味儿比完全不懂还是要好点儿。”她笑着回答。
2010年,她办了一个歌剧中心,招学生排练中文歌剧,而且不收学费。她琢磨,“如果因为钱把有才能的人关在外面,很可惜。”没有人愿意来,因为那些地方乐团不演歌剧,有的人甚至没有看过歌剧。
很难再碰见郑小瑛这样的音乐家了,更多的人囿于自己艺术的领地,并不真正了解,音乐和普通人的关系。连郑小瑛也说:“音乐家很容易清高,因为他(她)有特殊的才能,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音乐家。而这种特殊的才能容易变成他个人的财富,就是说,他的名,他的利,他的满足,在于他是唯一的。有的人甚至不求名利,只求享受,音乐就是他的人生。”
她回首过往,我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答案或许在最开始。1948年,她十九岁,不顾父母的反对,从上海出逃到解放区,在河南开封的文工团,正式成为一名革命工作者。短短的三个月,她学习革命理论,批判旧的自我。工农的队伍上街游行,人们光着膀子,胳膊上绑着带铁钉的皮带,把鼓敲得震天响,她觉得特别震撼,人和天地好像产生了连接,那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完全陌生的音乐。她想,就是这样的,我们的气质就应该是这样。
文工团期间,她跟随中央访问团去广西采风。以前,她弹贝多芬,弹肖邦,总想,音乐是从哪里来的?是从这些聪明人的脑子里蹦出来的吗?在广西的山上,带他们采风的当地翻译和一个姑娘搭上了歌,俩人一边走一边唱,姑娘一直跟着他们。等到了住处,人们都睡觉了,俩人拉条板凳在门口接着唱。郑小瑛听不懂他们唱什么,但看他们的表情,眉飞色舞,很有内容。什么东西让他们有这样的激情?郑小瑛想,这是生活的需要,音乐是他们的语言。“我就感受到,音乐家你不要太神气,你的灵感是来自普通百姓的。”
在解放区,郑小瑛树立了指引她一生的文艺观,“俄国作曲家格林卡说,音乐是人民创造的,因此音乐应该反过来为人民服务”。
2016年,郑小瑛在一次世界合唱比赛上看见来自云南的坡芽合唱团,由一群普通的农民组成,可是声音那么好听,而且有多声部,彼此配合得很和谐。她很震撼:指挥是怎么培养他们的?他们没有认真学过,却能够训练出这么好的合唱。她想,我要去学习。2019年的秋天,她来到云南的乡村,见到了这支农民乐团。
郑小瑛听说,这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邻里间也少有纠纷。她问他们,你们在唱歌里头最深的体会是什么?有人回答,合唱要懂得退让。
那是个陶醉的下午。农民们早早地在教堂门口等候她的到来。见到她,他们拍着双手,唱起了迎宾曲。阳光打在歌唱者的脸上,这是她终身奉献的人民,他们真实地与音乐相伴。郑小瑛看着他们,突然用手挡住眼睛,孩童般地哭了出来。
看完郑小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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