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历史？你需要四个维度
作为一名历史写作者，经常有人问我，读历史有啥用？整天在文章里倒腾些陈芝麻烂谷子，究竟能给读者带来什么呢？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回答通常是诸如“以史为镜”“鉴往知来”或“不了解过去，就不了解当下”之类。
这些说法当然是对的，但问题是，很多人即便对历史一无所知，照样活得好好的。你甚至不能说他们不了解当下，因为他们每天都在与鲜活的“当下”打交道。反而是一些整天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的人，更可能对现实世界缺乏足够的敏感。
今天，我就给大家讲讲我对历史的理解，以及历史写作的价值。
1/3 观念是历史的基本盘
先问一个扎心的问题，我们是否真的了解历史？
让我们设想一个场景，两千年后，人类移民火星，某个外星文明造访了地球，他们在地下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博物馆，博物馆里收藏着人类历史的林林总总，从文字到图片，再到各种影像与音频资料，还有数不清的文物。
其实，这座博物馆是今天的人类留给外星人的一件礼物，为了方便外星人了解我们，人类还编纂了一个庞大的目录，以便他们查阅。我们甚至还录制了一部长达百集的纪录片，详细介绍人类文明的发展状况。
获得如此丰富的信息，外星人是否能了解我们的历史呢？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外星人生活在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文明体系里，他们的文化，经济、政治、哲学与我们都不同。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甚至不以类似的方式对文明进行划分。
所以，如果外星人的世界与我们完全不同，即便给了他们一堆信息，他们也无从下手，因为外星人对事物的评价标准，只能来自他们的文明。想要他们了解我们，除非我们和外星人之间能够共享某种价值体系。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外星人完全以他们的是非观来理解我们的历史。只不过他们眼里的人类，将和我们眼里的人类大相径庭。
我举这个略显极端的例子是为了告诉大家，历史的底盘不是事实，而是观念。历史不是事实的罗列，它是经逻辑与观点加工后的一套解释。哪怕仅仅罗列事实本身，也已经蕴含了某种观念。
我再举个生活中的例子方便你理解。
假设你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企业家，现在出版社邀请你写一本自传。当然，你无需亲自动笔，有作家帮你代笔，但需要把你创业以来所经历过的事情，全方位呈现给读者，请问你会如何提供资料？
很显然，你不会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经历详列出来，那不仅耗费精力，还会给作者造成巨大的障碍。作为当事人，你首先会对材料做一轮筛选，挑选那些对成功最有意义的事件，而余下的大部分事情，则被视为不存在。
当我们在做资料的筛选时，就已经预设了一个前提，即历史是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发展的，回顾往昔，我们总有办法串联出一条富有意义的逻辑线，哪怕当时从未想到过事后总结。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给当下找出意义。
对个人如此，对国家，对社会更是如此。
历史是什么？它是一种群体性的共识。而且这一共识不是天生就存在的，它往往是各方博弈，相互较劲的结果。最终由实力较强的一方掌握对过去的解释权，让历史替自己背书，为大家会所接受。
中国人早在孔子时代就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是一部历史书，翻开来都是流水账，实则隐含着“微言大义”，反映了孔子对时代的评价，后来竟被儒家当成了政治权威。
哲学家柯林伍德说过一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尼采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比克罗齐更加深刻，尼采说：没有事实，只有解释。抛开观念谈历史，就是耍流氓。
你现在该懂得了历史的作用，与其说“不理解过去，就不理解当下。”不如说“不活在当下，就不理解过去”更恰当一些。描述过去，就是在定义过去。而定义过去，则是为了让当下获得意义。
2/3 看待历史的四个维度
既然我们只能通过当下了解过去，面对纷繁复杂的历史，我们又该如何着手呢？在我看来，看历史总共有四个维度。
第一个维度，我称之为走马观花。这也是大众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方式。
想象有一座戏台，上面每天都在上演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观众坐在台下，对剧情评头论足，时而还会与台上的人物产生共情。
这样的历史就像电视剧，让你有一种代入感，偶尔还能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与偷窥癖。小说家、野史作者，评书艺人、都擅长这种套路。不过，此类历史虽然有趣，却仅限于娱乐大众。除了给观众留下一些故事情节，很难有更大的收获。
第二个维度，我称之为知人论世。就是直接从历史中，借鉴那些对后人有益的东西。
这在古代被称作帝王之术。皇帝们喜欢把历史当做政治教科书，以便从古人身上汲取经验，为我所用。比方说，通过读《三国》学权谋，通过读《资治通鉴》学管理。通过读《明史》学职场攻略。你甚至可以专门研究某个人，比如曹操、唐太宗、曾国藩，从他们的处世之道里提取方法论。
直到今天，这种读史方法仍很受欢迎。因为它满足了人们对阅读的功利需求。然而，尽管历史能教我们人情世故，但历史人物所处的情境与今人毕竟不同，当时所采用的方式方法，在今天未必适用。
所以到最后，那些历史名人顶多能给我们提供心灵鸡汤，当然，鸡汤也是有价值的。能学到这一层，至少说明你已经在严肃地看待历史。
第三个维度，我称之为洞悉格局。到了这一层次，我们对历史的了解，就超越了人物或故事，获得了某种上帝视角。
比方说，如何看待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用第一个维度，你会把原因归结于曹操的老奸巨猾。用第二个维度，你会赞叹曹操的谋略之高，了不起再研究一下他如何带兵，如何管理下属。
但如果你放在更宏观的视角来观察，曹操所代表的，是长期被压制的庶族阶层。他挑战的是以豪族为代表的精英阶层。为啥能挑战成功？因为精英阶层没落了，内卷了，他们已经无法解决现实问题，只能交给曹操这种有文化的流氓来收拾残局了。
这就是格局的作用，曹操之所以成功，不仅是因为个人的雄才大略，还因为整个社会结构的大松动，它就像地球的大陆板块一样相互推动，相互制约，用类似的眼光看待历史，你将得出许多不一样的结论。
格局，就是多重力量的共生和博弈。身处格局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受到两股力量的影响，一个是推力，一个是拉力，前者驱使你向前，后者阻碍你向前。它们对文明的影响，要远远大于个体自身。懂得了这一点，你就能进入到第四个维度。
看历史的第四个维度，我称之为掌握规律。如果说第二个维度是提供模仿借鉴，第三个维度是告诉你历史的前因后果。第四个维度，则让你总结历史规律，并积极投身于现实世界。
当然，要达到这一层次，需要很高的道行。不仅得深入了解历史的来龙去脉，还要联系实际，掌握当今世界的底层逻辑，从而打通过去与当下的任督二脉。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所说的“大历史观”，指的就是这个。
我们研究过去，不是为了做时间的看客。而是把当下置于历史的坐标下，找到行动的方向。
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处于历史的洪流中，有的人会被迅速淘汰，有的人能成为弄潮儿，而只有那些把握了历史规律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做时间的奴隶。
3/3 如何看待历史写作
最后我们来聊个小一点的话题，什么是好的历史写作？
前面已经讲过，想要把握历史规律，你需要长期投入，从人类文明的滚滚洪流中找到不变的价值。
遗憾的是，在这个崇尚快餐文化的时代，历史写作所获得的关注度并不高。对很多人而言，历史对他们没有直接的帮助，对其生活的意义也不大。
年初我加入了一个写作群，里面有大量历史爱好者，他们在自媒体平台上开设了公众号，其中不乏拥有几万甚至几十万粉丝的写作高手。
可最近他们纷纷抱怨，读历史的用户越来越少。平台甚至都不给历史类题材更多流量，唉声叹气之余，许多人纷纷转投其他题材，比如娱乐或财经，有的干脆一门心思蹭热点，以吸引读者眼球。
不是说蹭热点不好，不可否认，网上确有不少蹭热点的高手，这也需要能力甚至是天赋。但如果你习惯了蹭热点，你充其量只能当个写作领域的弄潮儿，你的文章能够火一时，可是热点一过，就没人读了。
前不久读到一篇大佬的文章，谈及了自己的写作经历。
曾有一段时间，这位大佬也热衷于蹭热点，阅读量飙升了不少。可代价是，许多原先喜欢他的读者纷纷离去，而新来的读者只是为了看热闹，他的文章就是给看热闹的人读的。
久而久之，他的心态崩了，因为蹭热点的感觉有点像散户炒股，追涨杀跌，每天都在关注阅读量，却忘了自己究竟为何而写，为谁而写。好几次他想过放弃，但最终他坚持了下来，并给自己立下一条原则：文章必须要有深度，必须让自己和读者都能学到东西。
如今他的文章越写越好，篇篇十万+，若没有当初的坚持，他不会取得这样的成绩。正因为这位大佬将挖掘本质作为写作的目标，最终赢得了大量忠实的读者。
历史写作是否会过时？永远不会，至少好的作品，即便过去了好几年，仍会受到读者的青睐。
我曾在栏目中推荐过一本书，名叫《这就是茅台：千亿企业的成长逻辑》，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它们注定得通过长时间的制作和发酵，再经历漫长的等待，才能体现其价值，茅台就是典型的代表。
茅台的产量受到工艺和产地的高度限制，一瓶茅台，得经过上万道工序，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储藏，才能流通到市场上。
正因为如此，茅台才卖得了高价。如果茅台为了赚更多钱，开始走“跑量”路线，或为了讨好年轻人，推出廉价的“青春版”茅台，那么毫无疑问，茅台就不会成为“国酒”的代名词，茅台集团也不会有今天的高市值。
放到写作领域，道理也一样，如果你的志向是给读者提供一瓶茅台，你就自然而然把更多精力花在写作本身，花在价值的塑造上。这是历史写作者应有的态度，作为时间的朋友，他们终将得到命运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