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择·佛经
——阅读提醒:现实之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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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的时候我自然可以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为此我想到,忙碌对一个痛苦的人来说,倒是一个出路。但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却时不时地在我忙碌的间隙偷偷来找我,继续一遍又一遍地讲她的那些琐事:对工作的人而言纯属骚扰。她抱怨我没有照顾好她,说我向来做事只顾自己,不顾她的感受。因此我想,最好找个人来帮我看着她,否则我休想专心工作。
很快我就找到这样一个人。我趁着一个热乎乎的中午请他吃了一顿饭。他告诉我说,他叫良择,在外面一个打印店工作,闲暇可以让她待在他的店里,晚上他会把她送回我的房间。这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脸圆圆的,笑起来左边有个小酒窝,为人正直、亲和,因此我答应了,并给他一些费用。他拒绝了,说他有别的条件:他现在正在做一项还没有结果,并且因此也没有名称的实验,总的来说是一种精神病学中从未使用过的心理疗法,如果我答应每个周末去做被试者,就算成交。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实验流程,觉得可行,便答应了。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从饭店门口出来的时候,良择问道。“好像叫林缘吧。”我犹豫着说,接着脑子一抽,补充了一句,“——说真的,缘分有时候也并不是好东西。”这句显然补充得有些突兀,让良择一时尴尬起来。“哦哦!”他像那些一贯正直的人在被冒犯时那样含糊地答应道。“对不起,我是说,呃,有些缘分就很好,但是有些……”“没事没事!”他连忙说,显然不想把这种尴尬继续下去,“过会儿我就来找她,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刚才来的时候有个老师约我中午来打印东西,我得赶紧回去。”我也急忙应承着,于是分手后,直奔住所。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卫生间有流水的声音,大约是她在洗漱;沙发上胡乱堆着一条被子,看起来她又睡了个回笼觉,并且才起床不久,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些零食袋,有些炭烧腰果散乱地丢在桌面上。她提着湿乎乎的手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便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饿了。”我把手里提的炒饭放在桌子上,没有答言,开始收拾屋子。
她很快洗漱完,坐在茶几旁吃炒饭。“嗯,”她咽了一口饭皱着眉说,“你能不能等我吃完再扫地?灰都扑到我饭上了!”我虽然没好气,却听她说得也对,就扔下扫帚坐在她对面。现在也许还不是提的时候,还是等她吃完饭吧。我想着,又回到书房里,打开电脑,开始写已经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这是我写的第一部小说,虽然没什么写作经验,但是自我感觉良好。更何况写了三年还没有放弃,真是个绝顶的好消息。虽然故事只写了一小半,其中有一部分还完全不知道怎么着手,但是现下已写好的这部分却给了我一些力量。有时候我下班回来,身心疲惫,写不下去了,就翻看以前写过的那些,看着看着居然又莫名自信起来,便一边兴兴头头地修改,一边构思,像在开发一个新游戏,激动得熬半个晚上,直到凌晨三四点左右,才黄着脸驮着背长叹着,吐着难闻的口气从书房出来,洗漱一下(也许完全没必要),怀着自责(不该熬夜)又兴奋(写得真爽)的心情躺下睡觉。
“写的什么?”她在我身后问道。我对她这种善于凭空打扰人的本事还没有习惯,因此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麻烦你进来的时候敲敲门行吗?”“好。”她面无表情地敷衍着答道,又问,“写的什么?”“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呃,没有,里面的包菜太硬了,还有一堆辣椒籽垫牙,太妨碍吃饭了。”她苦着脸。我觉得该说说了。“过会儿有人来接你,”我察言观色地说,“他就在我们院子外面开着打印店,你……白天可以在他的店里活动活动,或者帮帮忙,对你有好处。”她先是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而后黯然低下头,一屁股坐在我桌子对面的木头椅子上。一阵难堪的沉默。
“好吧,”过了一会她终于抬起头说,“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试试吧。不过,我心情特别特别不好的时候,能不能来找你?我保证不打扰你同事。”“可以。”我看她没发脾气或大哭,暗中松了一口气,急忙答应了。她站了起来,好像挺高兴。“我再去吃点。”她不太确信地说,却没有动,见我看着她,便又说,“这几天我很累,走不动路,我感觉……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好像……我觉得我好像打算放弃我的身体了……”我心里一沉,坏脾气压了又压,终于从手边的收纳盒里拿出一个按摩球递给她。“闲的时候别老坐着了,活动活动,自己按摩按摩,会好点。”她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把球夹在两个手掌之间揉来揉去,出去吃饭了。
情况不太妙,我想。“我觉得我好像打算放弃我的身体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是瘫痪的先兆?她很疲惫或者绝望,想必是真的,否则就不会梦到伏地魔了,但是,梦到伏地魔也许只是一个刺激,说不定正如她说的那样,是一种潜意识自救的方法呢。
我看看手机,十二点四十,于是打开桌上的《金刚经》手抄本开始描红。最近我用的是老式毛笔,写起来比那种钢笔式的毛笔难得多。不过这支毛笔质量倒是不错。一开始,我兴致勃勃地网购了手抄本,每天都抄,心情很不错。然而,不久就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和工作的繁忙半途而废了。写好的一侧卷着,用一块废弃不用的长方形大理石压住边缘,免得翘起;没写的卷在另一边,用一个一厘米多厚的小玻璃碗压着,碗里放着一张纸,用来擦墨。这个小玻璃碗原来是绿色的,是一位和尚师父搬家的时候送给我的,里面放着几颗彩色的小玻璃珠。我拿回来,不知道用来干什么,就在里面倒了点水,然后放进一些盐溶化了,放在阳光下晒着。晒了不知多少天,有一天突然看到里面的水蒸发了一些,而那些溶于水的盐已经结成了四四方方的白色晶体,特别好看。我在网上都没见到过那么好看可爱的结晶,正方形,边长约五毫米,高约一二毫米,中心洼陷,从中心向四角各有一条直线,也是凹进去的。当时我还拍了几张照片,现在已不知去向了。不知是盐的缘故还是它本身就不好,此后这只碗里的一层绿色开始掉皮,我看着不爽,就用铁抹布刷掉了。——虽然没有绿色的时候好看,但是倒很干净清爽。这套东西每天都放置在我电脑桌的一侧,像一个附庸风雅的摆设。我很懊恼。又经历了一些麻木不仁的日子之后,我早起的时候还是心上火辣辣地疼痛,所以又开始指望佛经,分担那种无处可去的痛苦。
起初我写得挺自如,手腕也正常,然而写了不到十个字,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一点也不能平静。心中的怨恨像阴毒的藤蔓植物一样噌噌地生长,我无能为力。写字的手开始发抖,怎么都控制不住。抄写佛经的作用慢慢地越来越小,到后来根本不起效。只有偶尔几次,我努力把精力从繁琐的生活中拉出来,心中一个劲儿地想着“只愿自己不要再痛苦”,然后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那些字,因此在写完的时候感到身心舒泰,不再那么烦忧不堪。在这些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些奇怪之处:所谓佛经,它们本身并非那种大家都以为很了不得的“经”,而只是一些字,一些重复了又重复,颠来倒去都是那些的字。它们也许曾是印度文字或其他,后来被翻译成汉语,但是,所表达的意思基本一致。真是可笑,我往常读的时候从未发现这一点。——这必须是一种重要的发现,而并非“意识到”。这个奇怪的发现使我认识到,我所写的并非经,只是一些在特定情况下被重复了很多遍的字,而有些字无论我写多少遍都写不好。无论什么字,它们并不组成“经”,只是一些单个的字,每个字都承担着某种使命,它也许使人顿悟,也许反使人更迷茫。须,菩,提,恒,河,沙,数。世,尊,如,来。过,去,心,不,可,得。……如,来,说,三,十,二,相,即,非,三,十,二,相,是,名,三,十,二,相。
非,是,名,相。
……
起初我以为我是写不好某些特定的字,比如“名”字,我总写不好那个很长的一撇;后来才又发现,我其实是写不好每一个字。我在每个字上都有一个弱点(一竖或一个弯钩等等),这些弱点在我的意识里造成了恐惧和躲避,因此使我不能更真实地面对自己。
然而,我没时间一直在这些字的城堡里兜圈子,还要去上班。也许上班的确对我有好处,就像去打印店里帮忙对林缘有好处一样。
良择的电话来了,我送她走的时候嘱咐她在店里好好待着,晚上良择会把她送回来。她饶有兴趣地望着我,脑子里大约在转什么念头,但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