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的野蛮丛林法则:法国大革命前夕的欧洲列强矛盾

承接前文:山雨欲来风满楼: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爆发前的欧洲国际体系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令18世纪末期的欧洲列强彼此兵戎相见二十多年,诱发了破坏力极强的法国革命战争与拿破仑战争?

在18世纪多数时间中,波旁王朝治下的法国都是欧洲大陆第一强权。它经济富裕,海外殖民地众多,并且拥有当时欧洲最高的人口。至1792年,法国人口达2800万,高居世界第四(在中国、印度、日本之后),在18世纪,人力本身就是巨大的资源。然而,尽管具备一定优势,但法国政府长期面临艰难的战略抉择,一方面寻求欧洲大陆上的战略安全,另一方面又渴望挑战英国对全球贸易的统治权,寻觅符合法兰西名望的海外财富。这一“两面”(大陆与海上)策略过于理想主义,脱离了法国的现实,造成了国家财政与政策上的严重消耗:在苦涩耻辱的“七年战争”以及对美国独立战争虽然成功却代价高昂的干预中,法国军力油尽灯枯,王室财富消耗殆尽。王国灾难性的赤字,连同反对改革努力的精英阶层和不信任国王内阁、带有敌意的民众所带来的僵局,导致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里专制君主政体的垮台。它还令爱国的法国公民产生了自尊心的挫败感。甚至家喻户晓的政治哲人修道院长纪尧姆·雷纳尔(Abbe Guillaume Raynal,以其对奴隶制和帝国主义的大胆攻击而闻名)也抱怨法国全球霸权的丧失:

“法国海军曾经一度令人生畏,现已不复存在。虚弱、混乱、腐败令它从王国盛世的辉煌中再次跌落。它不再能够保卫我们最遥远的国土,不能保护我们的海岸免于入侵、劫掠。在全球的每一片海岸,我们的水手、商人无数次地遭受了冷遇和羞辱。”

法国革命群众攻占巴士底狱

然而,法国人民的潜力是惊人的。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可谓18世纪末最戏剧性的历史事件之一,仅仅数年间,大革命所建立的“新法兰西”便打开了桎梏法国的枷锁,让那个千疮百孔的就法国一跃成为1792-1815年间大战可怕的主力之一。

法兰西共和国士兵

法国政权危机的加剧一部分原因在于其对手实力增强:海外,这意味着不列颠,但在大陆,首要的则是俄罗斯。自从彼得大帝在欧洲北部击败瑞典后,俄国对欧洲政治的影响与日俱增。横亘在这头缓慢巨熊面前的还有另外两个国家:波兰与奥斯曼帝国。既然波兰和土耳其是法国传统盟友,它们与俄罗斯的持续冲突有助于法国在东欧衰落中的影响力。1772年,波兰领土被俄国、奥地利、普鲁士三个强盗国家瓜分(18世纪三次瓜分中的第一次)。俄国深入欧洲的同时,也在南下对抗奥斯曼帝国。叶卡捷琳娜大帝咄咄逼人的扩张震撼了其他欧洲政权,黑海与巴尔干的权力平衡明显倒向了俄罗斯,并且它还取代了该地区中的奥地利成为了土耳其死敌。1776年,《苏格兰杂志》[1](the Scots Magazine)评论说:“俄罗斯富丽堂皇,享有权势、影响力和荣耀……她看上去似乎打算称雄欧亚。”俄国的扩张问题是拿破仑战争最重大的结果之一。

彼得大帝戎装像,他可谓近代俄罗斯强国地位的奠基者。

在1795年政治上灭亡前,波兰充当着神圣罗马帝国面对俄罗斯西进时的缓冲国,并且长期充当法国在东欧的盟友,坐视波兰被瓜分对法国而言属于重大失策,并深刻改变了中欧、东欧的国际秩序。不过德意志本身亦成了战场,因为奥地利遭到了北方新贵普鲁士的挑战。“决斗”是由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1740-1786)发起的,他继位后很快便发动了对奥地利人的攻击(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普鲁士对奥地利作战),并在“西里西亚之劫”中夺走了哈布斯堡王朝手中最富庶的省份之一。这成为了漫长痛苦的德意志霸权争夺战的起始,直到俾斯麦1866年为普鲁士赢得胜利方尘埃落定:腓特烈本人在1752年写道“如今奥地利永远无法忽略:它必须与我们在德意志分享权力”。对欧洲而言,普奥竞争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国际不稳定的又一因素。它在七年战争之始引发了出人意料的外交转折:奥地利与法国竟于1756年化敌为友。当然,两国其实各怀鬼胎:前者希望利用法国的军力收复西里西亚,而法国希望奥地利忙于欧战,从而令自己得以袭扰英国的海外领地。

1745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的普鲁士军队。

事与愿违:普鲁士在欧洲,英国在印度、加拿大均挫败了法国。法国公众的怒火并未指向普鲁士(腓特烈作为开明君主受到崇敬),反而涌向了奥地利人,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与法国的牺牲相比,他们的回报少得可怜。路易十六未来的奥地利新娘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Antoinette)1770年婚后将会成为这种反奥情绪的目标。1792年法国战争的起因之一是法国人对奥地利深入骨髓的厌恶,但舆论也为挞伐法国宿敌不列颠预留了空间。

玛丽-安托瓦内特与两位子女

英法之间的海上竞争为法国大革命及拿破仑战争赋予了全球维度:18世纪的欧战不仅发生于大陆,也存在于海洋。按照那个时代重商主义的考量,帝权和贸易权对西欧航海国家(例如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的实力至关重要。从逻辑上说,世界财富有限,因此,国家间的竞争便体现于竭力获得尽可能多的财富并阻止对手这么做。欧洲帝国体系下的暗流是试图从自身殖民地商品贸易中剔除外国人,这些商品包括诸如香料、茶叶、棉花、丝绸、金银、咖啡、糖、靛蓝——而后三种是以奴隶的血汗制成的。来自帝国商业的金钱(有时还包括直接从殖民地征集的税收)为政府提供了资金,更重要的是,为它们在欧洲金融市场提供了信用担保,以资助其可观的军费。它们的殖民者、商人、海军互相刺探、冲撞,帝国竞争因此成为了欧洲各国间最敏感的冲突来源。甚至于欧洲本土宣战前,战斗便已经在殖民地打响了,一旦发生此事,欧洲各帝国的美洲、亚洲部分便成为了主战场。

上述帝国竞争中最惨烈的发生于英法之间。这不仅由于二者欧洲地理上的邻近,还因为它们均试图利用欧洲海上扩张先行者们(即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衰颓的契机。18世纪中,英法崛起为超级帝国。尽管英国始终领先一步,法国的跨越依然可观:法国海外贸易额在1716至1787年间上涨了超过三倍,其中,殖民地贸易(主要集中在加勒比群岛)上涨了十倍,这一增长直到1793年与英国开战方才终止。虽然商业富有活力,但军事上法国一直未能成功挑战英国,除非其海军与其他航海国家共同作战。法国、荷兰、西班牙海军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联盟解释了为何在1781年的关键时刻,透支的不列颠失去了海上统治权,令法美联军得以在约克镇发动决定性的攻击。[2]在1792-1815法国战争期间,法国与西班牙结盟(还包括其控制下的荷兰)对抗英国的斗争将受到抨击。帝国主义还导致了冲突将产生真正的全球影响。1790年,一份来自本地治里(Pondichéry,法国少数幸存的印度殖民地之一)领导人物的备忘录警告说:“英法之间持续的和平不啻于'人性本善’构筑出的美丽幻想”。不幸的是,他言中了:三年后,本地治理遭到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攻击,欧洲18世纪末期摇摇欲坠的国际秩序与平衡彻底崩塌了。

法国远征军司令罗尚博和美军统帅华盛顿在约克镇围城战役前下达命令。

约克镇围城战役后,英军向美法联军投降。


[1] 《苏格兰杂志》于1739年2月创刊,主要关注苏格兰人利益与事务,它是至今仍在发行的最古老杂志之一。

[2]即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决定性的约克镇围城战役。1781年9月至10月,法国远征军司令罗尚博伯爵与华盛顿共同将英国将领查尔斯·康沃利斯的部队围困在约克镇,并最终迫使其投降。此前,法国海军中将格拉斯伯爵在切萨皮克湾海战中击溃了英军舰队,为约克镇的大捷创造了有利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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