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为什么在集体的狂欢里沉默: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作者:玉山
刘姥姥随着贾母游览大观园,那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她们想看什么,刘姥姥就演什么,一点也不含糊。众人看刘姥姥,觉得十分可笑,却不知在刘姥姥勇毅坚定的内心里,她们的形容又何尝不滑稽呢。
而刘姥姥肯定会注意到,在这场乐得七颠八倒的集体狂欢里,有个人始终没有笑。——她就是薛宝钗。
她为什么不笑呢?
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刘姥姥高度配合王熙凤、鸳鸯的设计,表演了一个“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小节目,惹得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
史湘云,笑得喷出了口中的饭;林黛玉,笑得岔了气,喊肚子疼;贾宝玉,滚到贾母怀里;探春,失手把饭扣在迎春身上;惜春,拉着奶妈叫揉一揉肠子。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个个都笑得失去了仪态。
独独没写薛宝钗如何。不写,其实就是写了。就是说,薛宝钗没有笑。
到底谁更可笑——是这个生活艰辛、为了一家生计豁出老脸求人的乡下老妪,还是我们这些锦衣玉食、无病呻吟、不知民间疾苦的太太小姐?
我想,薛宝钗当时或许在想这个问题。
林妹妹一众,是没有机会想这个的,这倒不是因为天资浅薄,而是,他们完全不知道穷人是怎么回事,生活艰难是怎么回事。
史湘云算是条件不好的,请一回客还幸亏薛宝钗赞助,可是她翻出邢岫烟的当票,研究了半天,仍然不知道是什么东东,派什么用场。庄稼人的生活是什么状况,一个乡下老妪为了生存能拿出多大的勇气,更不是这些公侯千金所能够想象的。这些离她们太遥远,远得像另一个宇宙。
但是薛宝钗知道这些。
她家是做生意的,她家的钱是一笔一笔赚回来的,不是老祖宗打下来留给子孙后代的,她知道钱有多难挣。
除了为皇家采买物资,当铺是她家的主要生意——赚的就是升斗小民的钱。没钱会为难成什么样,为了钱会做出多大的牺牲,她见过,而且见惯,所以懂得。
懂得刘姥姥的难处,她还能笑得出来吗?在她的眼里,这个勇敢的老妪,不仅毫不可笑,相反,她非常可敬,她比这园子里任何一个人都活得有劲,也更值得尊敬。
所以刘姥姥一路参观,一路甩卖廉价的赞美,独独到了蘅芜苑,却一言不发——那是她对薛宝钗的敬意所做的一个恰当的回礼。
薛宝钗的理解与尊重,刘姥姥看到了。
二,真正的帮助,不限于物质
邢岫烟是贾家的穷亲戚,裙布荆钗坐于珠环翠绕之中,既无愧色,亦无傲气,真真雅重清高,值得尊敬。
所以,薛宝钗对她的帮助,也是静悄悄的,暗中接济,不叫别人知道。因为她懂邢岫烟的心性,也懂自己的处境。
大冷天,薛宝钗发现邢岫烟穿着单衣,问明白原来是当了棉衣,还就押在自家的当铺,便让她拿来当票,打算不声不响地去赎回棉衣。
有人批评薛宝钗小气,本可以给予更多资助的——这就亏待薛宝钗的良苦用心了。其实薛宝钗的方式、程度刚刚好:一是为邢岫烟想,她岂是轻易愿意接受资助的人;二是为自己想,邢岫烟毕竟是贾家的亲戚,贾家不会照顾,需要外人逞能吗?要是弄出动静来,好尴尬啊。
——无非是薛宝钗更懂得人心。
最为难得,薛宝钗给予的帮助,不仅仅是物质上的。
发现邢岫烟戴着一个玉佩,问明白,原来是探春送给她的。
薛宝钗表示反对,说此类“富丽闲妆”自己是一件也不戴的,建议邢岫烟“从实守分”,不弄这些东西。
探春和薛宝钗都愿意帮助邢岫烟,但是差距体现出来了。
探春看邢岫烟什么都没有,所以送个玉佩,让她不至于太过寒酸;而薛宝钗却想得更深更远:别说邢岫烟,就算自己家,枉担一个“丰年好大雪”的名声,其实远不能和贾家这样的“大官富贵之家”相比,何况还一直在走下坡路;横竖是差得远,索性彻底不和她们比什么“富丽闲妆”,把这些虚浮的东西从自己的生活里剥离干净。
薛宝钗不是和邢岫烟讲大道理,而是现身说法,讲自己认识提高的过程,所以,让人服气。
探春帮人,只是在物质上接济;而薛宝钗帮人,在精神上推动她。
其实也只是因为对自己以及家族处境理解得更为通透而已。
三,任是无情也动人
在金钏之死上,有人批评薛宝钗太冷酷。
可是,你想,她还能怎么办呢?——愤怒地声讨王夫人,抨击贾宝玉,为金钏伸张正义?
那可能是另外一部大戏,但是和《红楼梦》就没有什么关系。
薛宝钗懂自己的姨妈王夫人。这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她并不想弄出人命,只不过出于一个老母亲的护犊情切,一时过火,事后已经深陷于自责与悔过,所以哭泣不已。
她更懂金钏和她的家境。悲剧已经发生了,人命无可挽回,也没有什么可以讨回公道的途径——事实上贾家并不苛待下人,王夫人平时也并不凶恶,对苦主而言,最好的结果难道不是一个尽量像样的补偿吗?
所以,薛宝钗先宽解王夫人的自责,说哪里至于赌气,可能是贪玩不留神掉下去的;再提示王夫人,多赏一些,给她妹妹玉钏多一点实惠。
让她们家人多少得到一点安慰;并且大方地拿出自己的衣服,用做殓衣,来发送金钏。
为王夫人安抚了心情,为金钏家人争取了补偿,为荣国府避免了一桩丑闻,这对涉事几方不是都好吗。当然,金钏死得冤,可是,在那个环境下,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这不是冷漠,而是透彻地懂得。
又如尤三姐横剑自刎,柳湘莲斩断尘念,人人悲恸叹惋,薛宝钗却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他们前生命定。
这话听着也很冷漠了,但细想一想,却没有错。薛宝钗让人觉得有点冷,其实是因为她站得比我们高,她真心是“山中高士晶莹雪”。
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早就强烈地感受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虚空。这是什么都看懂了的超脱的、超越的眼光,不那么热烈,却并不冷漠冷酷,这正叫“任是无情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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