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翌霖 |国学反科学吗?
作者 胡翌霖 (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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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教育系统内有两件事情引起热议,一是广西北海艺术学院的“雷人试卷”,二是孙楠夫妇把孩子送去读“国学班”。
这些事件并非偶然的孤例,已经有评论者把它们和“权健”联系起来,背后都体现出某种“反智主义”的泛滥,或者说公众科学素养的缺失。
搞出雷人试卷的学院,一方面崇尚“女德”,另一方面会认为wifi造成脑溢血;各种国学班一方面也强调女德,另一方面则轻视数理化科学教育;权健等商家一方面打着复兴传统医学的旗号,一方面抵制现代医学的科学成果。
我们看到,弘扬国学似乎总是与反对科学结合在一起,如此一来,崇尚科学的人,想必是一定要反对国学了。
但这种国学与科学相对立的态势本身,也许自始自终是一种错位。所谓“国学”本应在教育系统中成为“科学”的补充,但由于一群猪队友的努力,反而让传统文化变得臭名昭著了。
在我看来,传统文化教育在中国的教育体系内占据的份额不是太多了,而恰恰是太少了!而且,正是因为这一教育维度的欠缺,导致了科学素养的欠缺。
我说的这个教育维度,在西方叫做“liberal education”,在中国被翻译成“博雅教育”或“通识教育”,但其字面意思其实是“自由教育”。“自由教育”与“专业教育”(professional education)相对,教授的是那些并不直接指向职业或实用的东西。西方的古典文学、古代历史、哲学传统等等科目,都是“自由教育”中的重要环节。
“自由教育”可谓是西方人的“国学”,它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教育系统,在启蒙时代一度没落,而在19、20世纪又有所复兴。
为什么荷马、柏拉图、西塞罗等数千年前的经典,仍然值得21世纪的学生们去学?而且这种教育何以能够与现代科学并不抵触?这就要从“自由教育”的定位说起。美国科学促进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给出了如此描述:“自由教育的理想是,促使人们思想开放(open-minded)并避免地方主义、教条主义、偏见或空想;促使人们对自己的观点和判断有所自觉,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反思,意识到自己在自然和社会中的位置。”总之,顾名思义,“自由教育”的主旨是“自由”,意在培养人们能够独立地、批判性地思考和行动。
与此相对,“专业教育”传授的是客观的、有用的东西,一个受过良好专业教育的人,就可能在某一特定岗位上胜任他的工作,如果他服从安排、任劳任怨,那么他就可以做出很好的成就。但问题是,仅靠专业教育,仅靠传授客观的科学知识和实用的技术能力,只能培育出合格的“螺丝钉”,却无助于独立人格的培育。而这方面,正是“自由教育”的使命。
所以说,理所当然地,“自由教育”之所以还在教授几千年前的传统经典,并不是因为这些经典仍然在提供客观的、有用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柏拉图比爱因斯坦高明,所以我们才值得去读柏拉图。恰恰相反,“自由教育”的定位就是“无用”的教育,旨在让人们从追求功利的、效率至上的工具理性主义中超脱出来,在一个不同的维度上去反思自己的位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从实用性角度看,传统经典确实早已过时,他们都有着各自时代的局限性。而恰恰是这种时代局限性成就了它们的意义——因为我们可以通过跨越时空的对话,走进他们的时代并跳出我们自己的时代,在时代的碰撞之间,在思想的交锋之间,我们才能够在历史长河中更恰当地定位我们所处的位置。简而言之,阅读古典不是为了否认进步,而是为了理解进步——我们不满足于只做一个被时代浪潮裹挟着前进的身不由己的螺丝钉,而是需要获得更超然的视野和更宽阔的胸怀,那么,在专业教育之外,通过自由教育去接触古代经典,就成了教育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了。
而这种定位下的自由教育,自然也不可能与现代科学发生冲突,因为人们一开始就并不否认科学技术的实用性和有效性,而是说,恰恰是因为现代科技“太有效了”,因而让功利主义压倒一切,让人们满足于工具理性而放弃了反思和批判。人们致力于不断提升效率,却忘记去反省初衷和目的。比如在基因技术等领域暴露出来的问题:中国人在不断提升技术能力方面并不落后,但是在究竟为什么要发展这一技术的人文关切方面,却缺乏反省。
说到这里,我们立刻发现许多人对“国学”的定位恰恰相反——学习传统文化并不是旨在培养“自由”,反而总是为了培养“顺从”;而抵制现代科学也并不是因为“反对效率至上主义” ,相反,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的产品比现代科学更加“有效”。
我们亟需发展“自由教育”,而中国人的“自由教育”,自然不能也是只去读柏拉图和西塞罗,一个中国人想要去定位“我们从何处来”,想要在历史和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当然也需要去理解自己的传统文化,去阅读中国的古典学问。但是这些教育的主旨是自由而非顺从,在这个意义上,“国学”的复兴甚至还没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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