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九章 荣祖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九章  荣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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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见妻子惊得变颜变色两眼发直,担心再把她吓出一个好歹来,赶紧说道:“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老爷和少爷势必会拿出章程。咱们俩先要稳住架势,给老爷和少爷留一个思谋的空档儿。东北军司务长跟俺借钱,少奶奶拿出一百块大洋。要是俺被官府抓了,俺就说这一百块大洋是从你手里拿的,你就说这一百块大洋是你十多年来从王家日常开销里边克扣的,可行?”

不行咋办呢?难不成还要连累了少奶奶?槐嫂抹了一会儿眼泪,起身拉开衣柜往外面拽衣服。大槐火了:这个熊娘们儿是打定主意拆家倒灶了!大祸临头不说商量着共度难关,反倒忙乎着收拾东西回娘家。娶妻如此,大老爷们儿还活个什么劲儿?就此引刀,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大槐恶狠狠地说道:“走了你就别回来!”

槐嫂翻了一个白眼儿,说道:“是俺走,还是你走啊?官府抓犯事的人,俺又没有犯事儿。你不想回来了呀?那好啊,俺给你把五冬六夏的衣裳都带齐全了。省得你冬缺棉、夏缺单,再找着借口转悠回来。”

槐嫂的话点醒了大槐,大槐仔细一看,槐嫂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替换衣服。大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好!好老婆!是一个经得起大事的人,俺没有白疼她!

大槐又喜又愧,急于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俺又不是去吃席,你给俺带这些衣裳干啥?”

槐嫂气哼哼地说道:“这还多呀?这只怕不够吧?一顿板子,打碎一套衣裳;一顿鞭子,抽碎一套衣裳……”

大槐一把捂住槐嫂的嘴,告饶道:“快别说了!快别说了!俺本来就害怕,你这一说俺从心里哆嗦到腿上。但愿王连长能够帮俺一把,给老爷省省劲儿。”

槐嫂听当家的提到王连长,心中燃起一团希望,认真地说道:“王连长是咱们家的女婿,他不会当真瞪起眼睛来查咱们家的人吧?他要是把咱们家的人得罪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大槐说道:“你别傻了!团长大还是连长大啊?团长让他查,他敢不查吗?他查咱们是正查,咱们还能够拿着不是当理说,用小巧去怯吓着人家王连长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庙拆了可以再盖,神仙菩萨本来就是宽厚善待凡夫俗子的。而毁人一桩婚事,就是毁了人家几辈子的吉祥谐和。就此断绝了人家的骨血传承,也是有的。事到如今,咱俩担负起来这些不是也便完了。就算是游大街上法场,也得把少奶奶给摘巴出来。王家的日子还得往下过,老爷太太、少爷小少爷、小巧和咱们的两个儿子,都得有少奶奶这么一个精细仗义的人儿照应着。少奶奶的脸面就是王家的脸面,咱们俩啥时候都得替少奶奶维护好了。”

槐嫂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一定的了!就算是俺进大狱一辈子,也不能让少奶奶进大狱一时一刻。”

大槐把应该交待的事情跟槐嫂交待完毕,放下一大半心思。半睡半醒之间听得鸡叫头遍,起身仔仔细细清扫干净前院,挑起水桶走出东角门。勤务兵一如往常等候在东角门外,笑嘻嘻地跑上来接担子。大槐有一刻的愣怔:难道王连长、刘副连长,没有发现司务长跑了?

大槐转了转心思,试探着问勤务兵:“连长昨儿高兴,喝得咋样啊?”

勤务兵笑道:“连长当然高兴了,就是当着团长的面不敢多喝。本来想让司务长晚上整治一桌饭菜回请您,结果司务长让团长安排执行秘密任务去了。看来连长的谢媒酒,您要等几日再喝了。”

啥?团长把这事儿给扛下来了?看来王连长在团长心里,份量十足啊!王连长跟着团长,想必就像是自己跟着老爷。该做的事情好好做,该担的担子好好担。只须日复一日勤勉用力,就能够扬眉吐气快活到老。只要是发自公心,偶尔行出一些错事儿、飚事儿,也会有人出面给接着、扛着。义主最是护忠臣,忠臣义主两相偕。千万别跟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抖机灵,比自己过的好的人都比自己本事大。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会看得明明白白。他们不收拾你,是因为不想收拾你。一旦想收拾你了,你就没个跑儿!

大槐看着勤务兵挑着水桶走远,风一般跑进灶屋去给老婆报喜。老婆替自己担着心吊着胆,他得先把老婆的心事给熨抹平展了。

槐嫂听罢当家的一番说道,喜得浑身打颤:天哪!天哪!团长真是大恩人啊!这杀头的罪,就这么躲过去了?团长和俺们两口子不认不识的,凭啥给俺们两口子担承不是?还不是看在王连长的面子上吗?王连长凭啥给俺们两口子面子?还不是看在小巧的份上吗?小巧是咋来的?还不是老爷太太买来的?这天好地好的事儿,都挤进一个家里面了。谁都想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却不是谁都能够过上的。一根房梁撑不起屋,一个能人托不起家。必得一家人都不差池,拧成一股劲儿往前奔,才会过得顺风顺水。

槐嫂扎撒着两只手转悠了两圈,总算是稳下心神,拿起柳条小笸箩奔向储存鸡蛋的躺箱,一把掀开躺箱的门,闷着头,撅着腚,一个一个地往外面捡拾鸡蛋。大槐吓了一跳:这娘们儿欢喜疯了吗?咋转悠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奔到躺箱跟前和鸡蛋较上劲儿了呢?

大槐急忙制止道:“你干啥呀?你干啥呀?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拿这么多鸡蛋干什么?五黄六月母鸡歇腚,鸡蛋价格眼瞅着蹭蹭地往上涨。支上钱,也不一定买得着上好的鸡蛋。你不预备着这几个鸡蛋应酬人来客往,还想着都吃了呀?如今是少奶奶当家,你能摸准她是啥心性?要是她怪罪下来,你就没脸了!”

槐嫂笑着骂道:“你那捅天的本事哪里去了?吃几个鸡蛋吓成这样儿?就冲着少奶奶扔出去那一百块现大洋,俺就摸准了她的心性。少奶奶的气势,在太太之上!老爷太太爱吃荷包鸡蛋,少奶奶爱吃蒸鸡蛋羹,小巧爱吃油煎鸡蛋。俺就细细地做了,让他们吃得舒服。你跟着沾光,俺也给你煮上两个红皮大鸡蛋吃吃!”

按照预先设想,王连长是准备定亲以后趁热打铁求娶小巧的。小巧是自己的媳妇儿,自己的媳妇儿不能在王家当丫鬟。不管王家人待小巧怎么好,他都不放心。哪承想出了跑瘪犊子事件,预先设想就成了扎上针尖的皮球。连里跑兵是多么大的错误,他知道;团长是一个什么样性格,他也知道。团长从当排长时候起,值钱东西就是随身携带。官越当越大,钥匙越揣越紧。他觉得十分奇怪:团长攒的这些好东西,逢着节庆都拿出来给大家伙分发享用了。既然这个样子,何必不交给勤务兵代管呢?有一天团长喝酒高兴,对他说了一席肺腑之言:“财帛动人心!勤务兵年轻,守着财物时间长了,难保不生出非分之想。一旦做出不堪举动,就不能再用了。俺不用他,谁又会用他呢?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毁在俺的手上了。”

这样的一个团长,会让“跑瘪犊子事件”不了了之吗?团长越是器重他,越是不可能让他把一个钢刀连队给带散了架。待到团长应付完上面的问询,肯定要回过头来收拾他。他前路莫测,是断断不能够娶小巧的。他没有让小巧跟着享过一天的福,凭啥让小巧跟着担无边惊、受无边怕?没有定亲之前,他偶尔在街上还能够遇见小巧。定亲之后,小巧就不再走出街门了。他打心眼儿里感激王家,王家这是把小巧当作女儿看待了。王家耕读传世,风气端严,为人行事,广受称道。就算是帮助瘪犊子逃跑,也是大义取舍。但是,这件在别人眼里千好万好的事情,落到他的头上却是无比悲催。心上人儿娶不到、见不着,简直就是烈火烹油般的煎熬啊!

王连长在愈演愈烈的煎熬中接到上级命令,部队结束演习火速归建。王连长知道演习提前结束,极大可能是因为“跑瘪犊子事件”。提前归建,还要火速,必定是团长理清了思路,找准了套路,准备大力整饬部队了。此次归建,何时再来,实在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王连长立刻打发勤务兵去台儿庄买回四色礼物,抱着、拎着走进王家东宅。

贵生爹闻听大槐禀报王连长登门拜访,知道他是为小巧而来。小巧这个丫头不简单,颇懂得自珍自重。自从和王连长定下亲事,也不用旁人提点约束,自己就不往街面上去了。两个有情有意的年轻人强忍着思念不见面,这份定力也真对得起王家的门风。人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都经历过相思和牵挂。做家主的理应体恤成全他们,而不是蓄意刻薄刁难。就有一起子心性刁钻的人,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好是坏,只要用到他,他就想方设法去给别人添堵。别人受难为,他看着高兴。自认为很有拿捏人的本事,却不知到头来既丧失了德行又损耗了福报。大把的时光花费在施展阴暗手段上,损伤了别人又没有利好了自己。反倒将兴家旺业的心思谋划,全都排挤到脑袋后面去了。

贵生爹迎到客厅的时候,把贵生娘和小巧也带上了。小巧羞得脸色红扑扑的,却按捺不住满心欢喜。她喜欢王连长。这个高高大大别着手枪的汉子出现在身边,让她感觉到心里面很踏实。她这些年来在太太身边活得贵气,不沾染闲杂事宜,不遇见闲杂人等。但是,她忘不了小时候的流浪要饭、狗咬人撵,忘不了一年四季爹爹的咒骂、娘的眼泪。到后来一场泛滥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家就没有了。小时候没人呵护的孩子,长大以后心理也是脆弱的。如果一定要嫁出王家,她盼望着嫁给一个能够保护她的男人。而王连长,就是她想嫁给的人。

王连长一见花朵一样的小巧,眸子里面瞬间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去年部队拉练来到官渡,第一眼见到小巧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稳重大气的漂亮姑娘。小巧的模样儿、姿态和做派让谁看了,谁都不会相信她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等到听见官渡的老太太们议论王家主人厚道,把丫鬟当作闺女养护的时候,他高兴得心里“扑腾”“扑腾”直跳。王家主人肯把丫鬟当作闺女养,固然是王家主人厚道。但是,做丫鬟的必定也是品行端正出类拔萃。他虽然离家千里一人独大,“娶妻娶德”的祖训却是丝毫不敢违背。天见可怜让他遇到了心仪的姑娘,顺顺利利说媒定亲一团祥和。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天天守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点儿委屈。可是,他人在军营,身不由己。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他只能让小巧留在王家,等待着漫长的相逢。

王连长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贵生爹娘说道:“叔,婶,部队要归建了,俺今天就得走。这次回去俺可能要受处分,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小巧就拜托您二老多多照顾了,俺得便就回来看她。”

贵生爹一惊:受处分?受什么处分?王连长和小巧定了亲,就是一家人。王连长要是遇上过不去的坎儿,小巧怎么办?这件事情不能撒手不管,必得该拿钱拿钱,该出力出力。

贵生爹说道:“王连长,你是部队的人,是走是留得听部队的安排。俺们家把小巧许配给你,也是明白这些事体的。你和小巧定下亲事,就和俺们家做了亲戚。亲戚们之间,遇到事情理应相互关照。俺不妨多嘴问一句,你因为啥事儿要受处分呢?”

王连长心想:俺因为啥事儿要受处分啊?俺因为跑兵的事儿呗。您老人家是真不知道啊,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不管您老人家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俺今天都得把话给说开了、说透了。替王家顶雷,俺一不喊冤二不叫屈。俺是一连之长,连里跑了兵就是俺的责任。但是,王家人也得心里有数儿。你们不用管俺,却务必要照看好俺的媳妇儿。

王连长看着贵生爹的眼睛,说道:“叔,俺们连队的司务长跑了。”

贵生爹一听是跑兵的事情,松了一口气。跑兵是大事儿,却不是大罪。凭着王连长和团长的私人感情,也不会受到过于严厉的处罚。看王连长的样子,他是有意过来说起这件事情的。莫非司务长的跑路,与王家有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大槐便是第一嫌疑人。

贵生爹抬眼望向大槐,大槐目光游离着不与贵生爹对视。贵生爹明白了,司务长是大槐帮忙跑路的。跑路需要谋篇布局,需要充分准备。往哪个方向跑,乘坐什么交通工具跑,带多少钱,穿什么衣裳……这些活计,大槐一个人是绝对办置不周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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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行事历来谨慎,凡事都要跟家里人商量着办理。那么,这件事情一定是请得桃花示下了。这个小孩儿还真有心劲儿,部队的事情都敢掺和进去。这份泼天的机谋胆智,真不愧是王家的当家少奶奶。两个孩子既然把事情做出去了,再说什么已经毫无意义。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别说是王连长前来告别,就算是团长追来问罪,自己一肩承担着也就是了!

贵生爹微笑着问王连长道:“这么说,部队是要追查这件事情了?”

王连长说道:“团长把这件事情替俺扛下了,部队不会追查。但是,团长一定会收拾俺。团长是从这个连队出去的,把这个连队当成眼珠子。让俺给带跑了兵,不会轻饶了俺。俺也想好了,只要团长不让俺离开连队,咋收拾俺都行。”

贵生爹听着王连长的话,暗暗赞叹:好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小巧嫁给他,终身有靠!他是一连之长,带跑了兵终究是一件遭人诟病的过错。以他的要强劲头儿,即便是所有的人忘却了这件事情,他也一定会清晰地记在心里。他不清楚王家人的处事套路,必定认为司务长是被大槐资助跑路的。这会子也不好告诉他,真正的幕后推手是家里那位端庄秀雅的少奶奶。等他和小巧成了亲,走进王家以后,就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啦。如今他少不得要怨嗔大槐,大槐行了半口黑锅的事儿背了整口黑锅的责,也算是蒙冤受屈。既然是蒙冤受屈,俺就少不得要替他排解了。

贵生爹微微一笑,说道:“王连长,你别把归建当成一件天遥地远的事情。你在部队回不来家,家里人可以去看你啊!葛峄山到官渡也就百十里地的路程,双辕马车当天就能够打来回。大槐又会驭马,又会赶车。有他在,家里人去看你根本就不用犯愁。若是兴致来了,一天跑一趟也是轻松平常的事情。大槐管家就是古时候蓬山的青鸟北海的鸿雁,可以替你给咱们家里传情达意的。”

贵生爹一个“家”字出口,王连长心里瞬间燃起一团火焰。漂泊了太久,他已经淡忘了家的感觉。没有想到在离家千里的山东台儿庄,会遇见真心实意把他当成自家人的王家老爷。王家替他雕琢出来一个落落大方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又敞开家门让他有了身心归宿。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冲着这一点儿,他也不能小里小气地纠结在“跑瘪犊子”事件里面钻不出来。他要想方设法让团长消除心中块垒,让团长对他信任有加,在部队里面好好干,立得住脚杆挺得直腰板,以实打实的本事报答王家老爷的接纳之恩。

王连长站起身子,动情地说道:“叔,婶,大恩不言谢!俺这就走了,你们多保重。俺这些年积攒了一点儿钱,想让小巧替俺收着。往后不管挣多少钱,俺都会拿回家来给小巧。逢节遇庆俺要是在部队里面回不来,就让小巧替俺给二老掂对着办置礼物。一个姑爷半个儿,俺正经应该孝敬二老双亲。”

小巧早在听说王连长要走,就揉碎了一颗心。又听见王连长说出这番话来,忍不住悲喜交加。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她不能轻狂地掉眼泪,只好拼命忍着。透过满眼泪光看到王连长走过来,递给她几张银票。她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接了下来。这是她的男人,她替男人管理钱财天经地义。

小巧捏着银票抬头望向贵生娘,贵生娘看着她的眼神儿充满了欣慰和喜悦。小巧受到太太的鼓励,扭头对王连长说道:“俺给你纳了几双鞋垫,做了一身夏布衣裳。你拿回去替换着用吧,俺抽空儿再给你做新的。”

王连长知道一针一线的费心劳神,更知道所有的费心劳神都牵系着小巧对他的爱意。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紧紧地攥住小巧的双手,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要好好的!”

王连长率队走后的第五天,贵生爹让大槐置办了十头生猪、十箩筐时令蔬菜,又找出一只乾隆年间内务府监制的深绿色翡翠鼻烟壶,于天明时分套上双辕马车出了官渡,直奔王连长设在葛峄山里的部队驻地。

贵生爹选择这个日子,是经过周密思考的:王连长治下跑兵,就是错失。团长万不得已出面扛下事情,心里面必定是窝囊憋屈气愤难平。他不会自爆家丑公开处分王连长,却会暗施惩戒杀鸡儆猴。自己如果脚跟着脚地跑过去,维护王连长的意图太过明显。那就不是去息事宁人,而是去添柴拱火。堂堂的一团之长,是断断不会允许别人前来挑战自己的智商。如今五天过去了,该骂的骂了,该罚的罚了,团长的火气也应该消散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长辈赶到部队斡旋,一会事半功倍。

贵生爹临近中午赶到部队驻地,王连长喜出望外,赶紧打发勤务兵跑步向团长报告。团长这几天把王连长给收拾狠了,正苦于没有台阶落地。听说贵生爹来了,立刻派遣执勤参谋过来相请。贵生爹跟着执勤参谋欣然来到团部,一进门槛团长就迎了上来,隔着老远“哈哈”大笑,亲热地招呼道:“王老爷这是看姑爷来了!”

贵生爹拱手施礼,笑道:“团长辛劳!俺是来看望团长,酬谢媒人的。”

“好!好!好!”团长笑道,“一段佳话,全团开心。王老爷远来辛苦,俺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俺们部队的饭菜比不得府上精致,还望不要嫌弃才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贵生爹起身告辞。顺势将翡翠鼻烟壶取出来,诚心实意送给团长。团长高兴不已,执意拿出一条军用毛毯回赠。

团长感慨地说道:“王老爷啊,你的情意俺记下了,你的用意俺也知道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就放心吧,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俺当兵的人本来就拿不出啥贵重物件,现如今又是抛家舍业的。枪啊刀啊你也不喜欢,只能拿着这床毛毯当谢礼了。欠下的情分,留待俺以后找补吧。”

贵生爹登车返程,隔着车窗看到王连长眼中闪烁着泪光。贵生爹心里面很高兴:心疼女儿,必得善待女婿。王连长的心离着王家近了,就会高看小巧一眼。小夫妻两相谐和,就是好日子!

转年正月,王家欢天喜地迎来了长子长孙。这个孩子排序“荣”字辈儿,贵生爹就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叫“荣祖”。桃花爹娘早在腊月里放寒假就回到台儿庄老宅,三天两头来到官渡陪伴女儿。

槐嫂看得眼热心喜,就笑着对桃花说道:“少奶奶呀,俺看您就是当娘娘的命。爹娘从小宠着娇着,公公婆婆又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您这份福气,到底是几世修来的呢?”

桃花不说话,只是开心地笑。她觉得自己是得天眷顾的有福之人,唯恐一不留神把话说满,再把福运给损耗了。三国名相诸葛孔明的《诫子书》,她早就倒背如流: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荣祖满月那天,贺客盈门。桃花发现席面上一些衣帽光鲜的客人,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偷偷地问婆婆,婆婆说这些人都是在东北经商的亲戚,只是过年回来待上一些时日。祭罢祖先串过亲戚,也就回去了。今年因为惦记着吃荣祖的满月酒,才一起等到这个时候。

亲戚们知道桃花经管着家事,说话议事也就不避讳桃花。桃花听说驻在东北的日本军队和迁到东北的日本侨民,在东三省越来越猖狂,就忍不住地生气:中国的地方,凭什么让日本人来耀武扬威?贵生说日本国从南到北加起来,还没有中国东北三省的地场大。这么一帮小地方来的小矮人,怎么就能够把中国的东北三省给占领了呢?东北人不是有血性吗?怎么就不知道齐心合力打日本呢?东北三省有那么多的中国人,这些人别说是用枪炮和日本人对打,就算是用砖头拍,一人一砖头也能够把这些强盗拍回姥姥家去。东北军的人还有没有想跑回去打日本人的?如果有,要多少大洋俺就给多少大洋。就算是把家底掏干净,俺都心甘情愿。

王连长专门请假回来喝荣祖的满月酒,听见王家人纷纷议论东北的事情,难受得吃不下喝不下。贵生爹看得心疼,赶紧带着大伙儿绕开这个让王连长十分难堪的话题。

待到宾客散尽,已经是斜阳低垂。荣祖睡着了,仍然被贵生抱在怀里不舍得放下。大槐把客厅里面的碳炉子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坐着喝茶歇乏。

杨校长已经接受了江苏一所大学的邀请,不日即将上任。看到女儿在婆家过得展洋,也就彻底放下心思。贵生爹敬重杨校长的人品学问,刻意殷勤招呼。长辈们互尊互敬,桃花看着如沐春风。

贵生爹素来不喜欢热闹,此时却兴致勃勃:自从桃花嫁过来,王家就喜事不断。如今孙子的满月酒已经喝完,是时候安排小巧出嫁了。

贵生爹含笑对王连长说道:“你回去跟团长商议一下,看看什么时候把你和小巧的婚事办了。”

王连长的心,被席间听闻的东北近况压抑了许久。听到贵生爹这番话,才高兴起来。他看了小巧一眼,恭恭敬敬地对贵生爹说道:“叔,俺和小巧成了亲,小巧就得住到葛峄山去了。小巧不愿意现在就办婚事,她说要等着荣祖长大一点儿,俺婶和俺弟妹轻松一点儿了,她再出嫁。”

桃花知道王连长急着娶小巧,就怕他“打蛇随棍上”,不由地暗暗埋怨公公:您老人家着啥急啊!女孩子出嫁的事情,哪有娘家催婆家的?就算是王连长家人都在东北,隔山隔海的不能够过来依礼求娶,也得让团长代替王连长的家人登门商议吧?荣祖刚刚满月,两三个人围着照顾都忙得跟头把式。您是管着欣赏的,俺是管着喂养的。飞着的哪里知道走着的辛苦!您这个时候把小巧嫁出去,就不怕您孙子这颗凤凰蛋,照应不周有一个闪失啊!

桃花正自着急,忽然听到王连长说出小巧的心思,立刻愧悔不及:人比人,见高低。自己是读书识字的人,是杨校长的掌上明珠,是官渡王家的少奶奶。论起襟胸气度,这一次却输给了一个丫鬟。当然了,小巧是婆婆带出来的人,要比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贵气得多。小巧的年纪不小了,能不急着出嫁吗?王家待她再好,终究是好不过她自己成家立业夫妻相伴过起小日子。小巧能够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大情大意啊!她如此善待俺和待荣祖,俺怎么忍心再绑缚着她呢?

桃花看向小巧,小巧正牵着贵生娘的手羞涩地笑。这份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亲热与亲密,令人动容。桃花笑道:“这事儿不能听小巧的,谁家的姑娘敢自己决定出嫁不出嫁的?都是让娘给惯的,她能耐得要上天了。王连长你回去跟团长商议吧,挑一个好日子咱们家就把你和小巧的婚事给办了。”

小巧虽然和桃花相处融洽,心里面终究是对桃花存着几分忌惮。她不敢跟桃花多说话,赶紧对贵生娘说道:“太太,俺现在是断断不肯办婚事的。俺跟着您和少奶奶把荣祖带大,等到荣祖能跑能走了俺再出嫁。”

贵生娘看着小巧疼爱地笑,说道:“瞧这孩子急的,大冷天里鼻尖儿冒汗。荣祖得慢慢长大,会跑会走了更是缠磨人。巧儿,你的情分俺和少奶奶领了,你不出嫁可不行。你的生辰八字俺知道,王连长的生辰八字俺也知道。俺查了《六壬古书》,你俩适合冬天成亲。咱们就大体定下来,今年冬天给你俩成亲。你俩成亲以后,愿意住在家里就住在家里,愿意出去单过就出去单过。一应的铺盖家什,咱们家里置办。你只须想着添置什么,告诉俺和少奶奶就行了。”

桃花见一家人都欢喜,便打趣道:“小巧我教你一个乖:你不用想着铺盖家什,那些物件能值几个钱?你只想着要什么头面首饰就行,保管都能从太太的首饰箱子里面翻找出来。”

桃花话音未落,一家人哄堂大笑。荣祖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看着贵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桃花娘使劲儿憋住笑,出言训诫女儿道:“这是怎么跟你娘说话的?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贵生娘笑得合不拢嘴,摆着手说道:“亲家母,不妨事儿的!花儿乖巧,惯会逗俺开心。俺有了她,连儿子都多余了呢!花儿这话倒是提醒俺了,赶早去给巧儿打制几样时兴首饰。俺手里的都是老物件,不一定称年轻人的心思。”

桃花笑道:“老物件才值钱哪!您那些武则天的金冠、慈禧太后的夜明珠,哪家首饰作坊能够打制得出来?赶明儿俺就领着小巧去挑拣,她不要的俺全都要。”

贵生娘笑得溢出眼泪,一边拿着帕子擦试眼角,一边笑道:“可不敢劳累着少奶奶!回头俺把头面箱子搬到少奶奶屋子里面去,少奶奶一总留下就是了,也省下费心挑拣了。”

贵生爹笑道:“正事儿还没有说完,你们娘俩就只管打岔儿。”

贵生娘横了贵生爹一眼,问道:“你还有啥正事儿啊?”

贵生爹说道:“王连长和小巧成亲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再找一位正经阴阳先生给他们俩合合日子,咱不能听从家里这位二把刀阴阳先生的。”

贵生爹的话一出口,满屋子笑成一团。桃花边笑边打点起精神注意听着,她摸准了公公的行事方式。越是以轻松的口吻说话,越是会有大事儿说出来。果然,公公待众人笑过以后,开口说道:“族里在东北商号管事的人,今儿个基本上过来咱家吃酒席了。他们说的啥,大家伙也听了一个七七八八。现如今日本人在东北增派了军队,又迁移过来很多侨民跟中国人抢夺耕地和买卖。这份乱象,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咱们家在几个商号里面都有股份,商议一下是不是要撤回来呢?”

贵生闻言,眼睛里面顿时光芒四射,抢先说道:“爹,俺这次回来就是想跟您商量这件事情呢。俺们东家打算把厂子卖了,俺想买下来,只是钱不凑手。东家待俺不薄,听说俺要盘下厂子,一个劲儿地往下结算价钱。这个厂子是俺东家大半辈子的心血,就指望着这点儿钱养老哪,俺怎么忍心少给了他本钱呢?咱们干脆把在东北商号里面的股份撤回来,拿出钱来盘下厂子,以后自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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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爹一听儿子要盘下青岛的纺织印染厂,着实吓了一跳:儿子你啥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要不然就埋着头一声儿不吭,要不然就“咣咣”地扔炸弹。这做派,是跟你媳妇儿学的吗?开厂子,当东家,不是你经管着技术活计那么简单,也不是你卖出货物那么单一。安全生产、经营理念、三教九流、工人心思,哪一个方面你都要顾及到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漏洞了,厂子才能够平稳运转。你虽然聪明能干,终究还是缺少历练;咱们王家虽然不惧商战,终究是隔行如隔山。你买下一个远在青岛的纺织印染厂,能够有几成打理的胜算呢?眼下你岳父岳母、你媳妇儿、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跟前,俺也不好直接驳你的面子。俺问上几句话,你最好能够听音识意,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咱们爷俩的脸面,也就相互成全了。

贵生爹沉吟片刻,问道:“好好的工厂,经营得四平八稳,你们东家为什么要着急变卖呢?”

贵生回答:“俺们东家是博山人,年纪大了。去年春天让日本关东军查扣那批货物以后,俺们东家就病倒了。俺去东北和日本人交涉,俺们东家担忧惊惧得病情加重。虽然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俺们东家的身子骨却再也好不了啦。东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当教书先生,一个在中央军当兵打仗,没有人愿意接替东家经营纺织印染厂。东家冷了心,要变卖了厂子回家养老哪。”

贵生爹说道:“买厂子不比入股份,撤不了也走不掉。一旦经营不善,就是土崩瓦解血本无归。这不仅仅是会不会打理业务的事情,更多的还有运势在里面。你在东北和日本人翻过脸,东北的销路彻底断了。西部地广人稀,生计艰难,自然没有多少人肯花钱购买洋布。剩下的东部、中部几个省份,你算算有多少厂家竞争吧。江浙沪皖大片地域,基本上被上海厂家把控。京津河北地域,基本上被天津厂家把控。青岛是中国三大纺织印染基地之一,生产厂家不少,经销地域不大。大连湾到青岛港也就是600里海路,日本人军舰一天的功夫就能够开过来。日本人真要是来了,别说经营买卖是赔是赚,性命能不能够保得住都要两说着。”

贵生闻言激动起来,拳头攥出一片青白颜色。他在东北坐过日本人的大牢,挨过日本人的毒打,心里面恨极了日本人。虽然最后把货物基本带回青岛,受的窝囊气却噎在心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贵生偏偏又是一个要强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受气的事情说出来。这口窝囊气算是找到了发酵酝酿的地方,直接就在心里面安营扎寨翻腾膨胀了。

贵生恨恨地说道:“日本人能不想入关吗?他们大概做梦都想来!日本国就鞋底大的一块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不抢不夺怎么活?他来抢,咱就打。又不是没有打过!大明朝不就是打了他几十年,打得他缩回去了吗?大连到青岛,好歹还隔着渤海湾、莱州湾和胶州湾。青岛到咱们台儿庄,那可是公路铁路一马平川。日本人真要是跨海到了青岛一隅,能不来咱们通衢之地台儿庄吗?与其把钱放在家里面守着,倒不如让我拿出去干点儿正经事情。

“周先生是我的贵人,替我联系了驻扎在胶东半岛的国军部队。他们已经开始跟我合作,吃进了我的一些棉纱。

“青岛市长沈鸿烈是东北军出身,一条文武双全的硬汉。离开湖北老家留学日本,学成归来替张作霖缔造了东北海军。咱们全中国总共有闽系、粤系、奉系、电雷系四大海军,奉系海军位列第三。东北海军,就是奉系海军。排在奉系海军之后的电雷系海军,知道是谁缔造的吗?就是当今国防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

“东北海军被沈鸿烈打造成一支劲旅,和俄国人交手也不落下风。'镇海'号军舰能够搭载两架法国'施来克'FBA-19型水上飞机作战,战斗力很强。现如今沈鸿烈把东北海军司令部设在青岛,率领东北海军海防第一舰队、第二舰队驻防青岛和长山列岛。驻守青岛的陆军、海军防御作战能力,肯定要比奉天城强得多。青岛的老百姓又都信服沈鸿烈,青岛政府下达的号令只要是大差不差,青岛的老百姓就会大力支持。小日本想打进青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贵生的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贵生爹正在凝神思谋着如何回复,突然听到“啪”的一声重响。贵生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杨校长情绪激昂,用力拍着桌子大声说道:“贤婿有志气!想我中华,自古多有恩惠被及日本。传授的各种技艺,让日本国民事半功倍享受到文明富裕。他们却冥顽不化,野性不改,历朝历代对我施以挑衅和劫掠。对于这样的邻居,忍让躲避不是办法。唯有予以严惩,方才能够让其收敛狼子野心。不义之师,天道不存。别看他们一时一事得逞,张牙舞爪。假以时日,必定败北。中华万里疆土,幅员辽阔。日本国能够吞得下去,才是咄咄怪事。就算是东北三省,他们也占不长远。有苏联人牵制着,有抗联打击着,日本军队早早晚晚得被打残拖垮。我教书育人,温饱有余。虽然薪俸不多,却也每每有流水供养。有生之年,想来不至于困顿交加。所积家资余财也还可观,尽数交在女儿手中。如若能够相助贤婿成就大事,贤婿尽管拿去便是。”

贵生爹的头,“嗡”地一声就大了:儿子还没有按压得住,亲家公又顶上来了。亲家公是文人,文人从来就不缺乏血性。给他一支笔,他就能够当枪使。尽得“文死谏”精髓,遵循“文死谏”要义。经史子集都读过,朝代更迭都记得。举一反三,归纳总结,写起来行云流水,讲起来滔滔不绝。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喘着,嘴巴就不带闭上的。有了亲家公的激励鼓动,儿子的雄心壮志又得冲高走新。儿子现如今有两个爹了,肯定是哪个爹说话好听,就信奉哪个爹呗。当爹要是当得需要向儿子争相示好,也是一件必须信邪的事情。亲家公的闺女、儿子的媳妇还没有站队表态,局面就已经呈现出二比一的趋势。如此看来,购买青岛纺织印染厂的事情已经万难更改。既然万难更改,还改它做什么?顺其自然,方为良策。家里有田产地亩做万世之基,还怕缺衣少食吗?儿子经营的买卖是赔也罢、是赚也罢,都是一些身外之物。何必为了这点子列不上位次的东西,惹得父子存隙呢?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如果儿子当真把厂子给干砸了,正好有理由回来守着田产地亩安安稳稳过日子。

贵生爹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劝阻儿子购买工厂,需要他出面。支持儿子购买工厂,让儿媳妇出面就行了。儿子感念儿媳妇的贤良,儿媳妇便会得到儿子的敬重。儿媳妇得到儿子的敬重,才会心甘情愿陪伴儿子同甘共苦。做家主的不必诸事躬亲,只须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把将一家老少导入正途即可。

桃花听着公公、爹爹和贵生的对话,暗暗思忖:东北的商号虽然不至于赔本关张,赚到的大多数钱财,却被日本人和日本人扶持的满洲国,巧立名目收敛去了。这实际上就是王家人辛辛苦苦赚钱,养着一帮强盗豺狼。南北朝时期乐羊子的老婆,连名字都没有,就知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拾遗求利,以污其行。杨校长的掌上明珠、王家的大少奶奶,难道还不如一个目不识丁的古代女子吗?还有晋代的陶渊明,一辈子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当了一个县令,还被奉旨巡查的王羲之给吓得挂印而去。但是,他也知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只凭着这一点儿,即使他东篱采菊、南山种田,也落下千古佳名。贵生胆大心细,见识不俗。与陶渊明的本事相比,想来也不会落于下风。他就不能博一个好名声,光宗耀祖吗?

贵生是学习纺织印染技术的,只有在纺织印染厂才能够找到用武之地。他要买下青岛的工厂,她就必须全力支持。如若钱不凑手,她就去把陪嫁的金器银器、珠宝首饰变卖干净。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要想干成大事,除了自己具备成事儿的机谋胆识之外,必得有贵人相助。青岛的周先生,应该就是贵生的贵人。先前帮着贵生从日本人手里拿回了货物,现在又帮着贵生联系上部队购买棉纱。听贵生说,周先生是一个大夫。一个大夫能够有这么大的面子,必定是有极其高明的医术傍身。老话儿言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良相治国,良医治人,都是一等一的本事。有本事的人遇见了,相互帮衬着,才能够心想事成。公公婆婆是经过大事儿的,襟胸见识自是不同。他们只有贵生这么一个亲生骨肉,想来也不会刻意难为立志成事的儿子吧?

贵生娘看到贵生爹不再说话,已然明白丈夫的心意。王家这一支虽然人丁单薄,男人女人却个个不俗。几世苦扒苦挣,积攒下诺大家业。到了儿子这一辈,已然雏凤清于老凤声。上了洋学堂,学了新本事,年纪轻轻就在青岛支撑起来一家纺织印染厂。眼看着就是替王家开疆拓土,光大门楣的势头啊!如今儿子觅得良机,想要盘下青岛的纺织印染厂。家里面搁着闲钱,为啥不拿出来资助儿子成就心愿呢?儿子原本就有一身本事,又在青岛打拼多年。要学问有学问,要技术有技术,要头脑有头脑,要胆量有胆量。他难道会摸不准买卖行情,就乱下决心吗?你这个当爹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拦在前头,也是糊涂的紧!要是把儿子给挤兑急了,儿子和你较起劲儿来,花儿必定会帮着儿子说话。到时候俺可不会帮着你说话,帮着你去白白得罪了儿子和儿媳妇。再者说了,亲家两口子都在眼前看着,你就“梆”“梆”地杵儿子吗?

贵生爹看了贵生娘一眼,贵生娘知道自己应该唱白脸儿了。贵生娘看着贵生,轻轻笑道:“原以为这些年你在外头,历练得沉稳了。这一会子看起来,竟还是不如你爹当年的本事。你在外头是怎么处事的,俺没有亲眼看见也就不说了。单只家里这点儿事情,你就没有掰扯明白。你要用钱应该跟谁商议啊?应该跟当家管钱的人商议啊!现如今谁当家管钱啊?你媳妇儿当家管钱啊!你说你寻凤凰钻进了水底下,可往哪里得宝贝去?”

桃花见婆婆要将话题引向自己,先自笑了:婆婆真是擅长制衡之术!王家诸人在婆婆的操持下,像是组合得严丝合缝的砖瓦檩条。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檩条,都契合在应该契合的位置上。由这些契合的砖瓦檩条支撑起来的房屋,禁得起风吹雨打。婆婆不管怎样疼爱晚辈,善待下人,都会不动声色地把公公捧在最高处。家下诸人敬畏婆婆,也就更加敬畏公公。婆婆这番移花接木的话一说出来,贵生势必会傻乎乎地找上自己。自己的这个当家少奶奶是怎么回事儿,自己心里面实在是太清楚了。公公婆婆给自己脸,自己就得用恭谨和孝敬接着。肆意妄为的事情别说是去做,连想一想都是大逆不道。

贵生让娘一提点,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的媳妇儿在当家管钱。贵生开心起来:找媳妇儿要钱,终归是比找爹娘要钱更加便宜吧!

桃花一见贵生的目光真的转向自己,流露出来一副殷切期待的样子,不由得又是开心又是怨嗔:呆子,你倒是实诚!你自己的爹娘,你不知道手段和韬略呀?房契地契在俺手里,这个不假;收支账目在俺手里,这个不假;存蓄现金在俺手里,这个不假。可是,俺敢自作主张拿出来给你买厂子吗?没有你爹你娘点头示下,俺就是“丫鬟插空儿坐椅子——当家不主事儿”!但是,听话辩意,婆婆已经同意贵生盘下青岛的厂子了。婆婆和公公自有默契,婆婆的意思必定就是公公的意思。既然如此,就别让这个呆子当着满门上下卖乖出丑了。

桃花笑道:“俺不懂得经营买卖,更计算不出来成本是赔是赚。爹和娘心疼儿子,有意成全,俺听从吩咐便是。俺安安稳稳地守着家,规规矩矩地伺候着爹娘。不管荣祖爹的买卖是赔是赚,爹和娘都会管俺吃饱喝足。俺天生脑子慢,吃饱了,喝足了,就啥也不想了。”

王连长这是第一次旁听王家议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王家的议事,简直就是排兵布阵啊!有章法,有机变,有进退,有后援。人人有智慧,人人有韬略,人人守本分,人人尽职责。断大事于谈笑之间,定大计于诙谐之中。怪不得小巧会出挑得让他一见钟情,这全都是王家教育引导的功劳啊。耳濡目染,风韵入骨,德言容功,宜家宜室。很奇怪世上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论调。信奉这种论调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心性?鸡头翘翘得再高,充其量只是在飞上木头架子的时候轻松一点儿。能够翱翔于千仞之上搏击风云的,唯有凤凰。鸡窝旁边的木头架子和揽聚日月星辰的浩渺苍穹,拿出来哪一点哪一处能够相提并论呢?小巧能够进入王家,三生有幸!小巧能够留在王家,他尽可放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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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桃花》转载自——
作者简介
王倩,微名梨花雨,山东蓬莱人,本科学历,现供职于中国石化系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前卫文学》《当代小说》《烟台文学》《新世纪文学选刊》《齐鲁文学年展》《中国企业管理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十几次荣获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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