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传(十)决战陈下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十月,韩信攻下齐国的同时,项羽不得不从主战场抽身,回师去攻打破坏自己后方的彭越,而这就给了刘邦反击的机会,汉军借机收复了成皋之险,楚军遭到了重大损失,所以,即使是正面战场,项羽的优势也大为缩小。项羽不能亲自去救援齐国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于是,十一月韩信大破龙且,汉对楚的包围圈,已经基本成型。
二月,刘邦封韩信为齐王。四月,齐王宫里,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这人叫武涉,项羽的特使,东海郡盱眙人,和韩信算半个老乡。
武涉说了许多废话,罗列刘邦的罪行,认为他绝不是一个靠得住的君主,又夸耀项羽的勇武和仁慈,认为若不是项羽怜悯心过剩多次放过刘邦,刘邦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最后,武涉终于说到了重点。
“当今天下的命运,实际上已经掌握在足下手中了。足下支持汉王,就汉王胜利,支持项王,就项王胜利。但对足下而言,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武涉故作神秘的一笑:“何不三分天下?”
这倒是一个非常实在的建议。实际上,秦末大乱以来,天下就是秦、齐、楚的三国演义。最初是齐、楚领头反秦;秦灭亡后,项羽与齐国的田荣之间爆发战争,才给了刘邦乘势占领关中的机会,实际上等于是秦、齐联合抗楚;现在韩信占领了齐地,被封为齐王,实际上已经是刘邦无法指挥的力量,所以仍是秦(汉)、楚、齐三足鼎立的局面。
这些天以来,韩信的内心一直骚动不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武涉之后,他反而平静下来。他想起了当初在项羽帐下的日子。
“臣侍奉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出言不被听取,谋划不被采纳,所以才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赐予我数万人马,给我穿他的衣服,吃他的食物,我的主张,在他那里才得以推行,这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韩信缓缓的说,“背叛这样对待自己的人,上天也不会宽恕,我韩信即使死了,也不会背叛汉王,请先生为我谢过项王的好意!”
武涉也猜到韩信会有这样的说辞,只是没想到语气会如此决绝,但他还抱有最后一点希望:“还有一件事,钟离眛将军问候齐王。”
韩信笑了:“钟离兄好?”
“钟离眛将军让我告诉齐王,当日死的韩生不是你,其实项王早就知道。那时他要抓你投入汤镬,其实轻而易举,项王是故意放过你的。”
郦食其的惨状,又从韩信眼前闪现。韩信深吸了一口气。
武涉警告:“齐王,以刘季的为人,项王若今日败亡,明日就轮到足下。”
韩信向西方深深一揖:“韩信谢过项王不杀之恩。”他仍看着武涉,“只不过,韩信命里注定,要与项王为敌。”
武涉一惊:“什么?”
“韩信从见到项王用兵的第一天起,就五体投地的拜服,从此以项王为终身追赶的目标。项王与汉王,争的是天下,韩信与汉王无所争,却要与项王争之于沙场。”
韩信一字一顿:“一年之内,韩信要当面领教项王神威!”
送走武涉之后,韩信发自内心的感到轻松,原来心里纷至沓来的杂念,竟一扫而空,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筹措粮秣,训练军马。只需要思考如何与项羽决战,有些事,连刘邦会怎么想,韩信都觉得可以不必理会了。
这个时候,最焦急的就是蒯彻,显然,他认为武涉的建议,才是对韩信最有利的选择,连带的,当然也有利于他这样韩信身边的人。蒯彻实在想不通,韩信为什么要拒绝。
一天,蒯彻悄悄走到韩信背后:“齐王,仆曾学过一些相人之法。”
韩信一笑,并没有回头:“先生要给寡人相上一相吗?”
蒯彻低低的声音:“仆素日相齐王之面,不过封侯罢了,而且前途诸多凶险。可是此刻相齐王之背,竟然是……”他的声音低到几乎细不可闻,“贵不可言!”
韩信猛的回头,直视蒯彻的眼睛。蒯彻的眼光自然迎了上来,实际上,和人对视正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蒯彻冰冷的眼光,仿佛两把锐利的冰锥,总是能无情的凿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发现对方心里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实际上,很多次正是长时间对视之后,蒯彻让对方颓然坐倒,然后接受了自己的建议。
可是,此刻韩信的眼光,却温暖如煦日,一派天真澄澈,蒯彻找不到任何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
最终,是蒯彻低下了头。
韩信微笑:“从此,先生只需要认得韩信之面,也就够了。”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一月,陈县(今河南淮阳)。
这里是当年率先起事的张楚王陈胜的都城,算是秦末大乱开始的地方,现在,刘邦与项羽的大军都集结于此,要作最后的决战。也算是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1]
这个决战的时间,是韩信选择的,比刘邦、项羽预期的都晚。之前这几个月里,刘邦多次催促韩信出兵围歼项羽,韩信不闻不问,只是派出灌婴扫平项羽的大后方,攻城略地斩将夺旗,甚至再度攻克了项羽的都城彭城。
项羽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闪电般回师了,而且项羽清楚,即使自己能够做到,韩信、灌婴也会严阵以待,绝不至于重蹈刘邦的覆辙。所以汉四年的最后一个月,刘邦、项羽缔结和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
项羽撤兵东归,刘邦立刻撕毁了墨迹未干的和约,通知韩信、彭越,一起出兵,围歼项羽。
韩信再次没有理会。
曹参不得不警告韩信:“齐王,之前的拖延,总还有话可说……这次再不出兵的话,可就不能怪汉王要多想了。”
韩信非常淡定:“我需要让项王再大胜一次。”
只有项羽再次大胜,才能让刘邦甘愿把大决战的指挥权交给自己。
果然,刘邦在固陵(在陈县西北)追上了项羽,却发现韩信和彭越的援兵都没有来。项羽也知道刘邦不会信守和约,早有准备,一个反击把刘邦杀得大败。
刘邦惨败的情报和汉王的特使差不多是同时到的齐国。当然,这次使者不是张良,说话的格调也有不免低了许多,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恭喜齐王,贺喜齐王!”
韩信说:“请尊使回复汉王,韩信不日进兵,与汉王会师淮阳。”
使者满脸笑容:“齐王高明,汉王这次为了犒劳齐王的功绩,已经把陈县以东直到大海的土地,都封给……”
“韩信不要这些。”韩信的语气平静却很坚决,“只是与项王决战时,全军都要听韩信节制,那时候,大将临阵,君命有所不受。”
终于,到了决战的时刻,因为战场在陈县的城墙之外,故史称“陈下之战”。
项羽的军队,此时仅剩十余万,却都是追随项羽多年,百战常胜的精锐。汉军单单是韩信统帅的前军,就有三十万人。此外,刘邦亲自统率的部队,以及从南方战场赶来的军团,合计也不下此数。
但如此拼凑起来的联军,素质也难免可疑。项羽出击,如天神行法,而溃逃的败兵,则恰好如被驱动的风雷,更增加项羽的威势。项羽并不害怕敌军人数众多。
楚汉相争以来,最令项羽感到压抑的是,不论西方的刘邦还是东方的田横,都远远看见自己就龟缩在坚固的壁垒之后;而如彭越之辈,则如大群的田鼠,咬啮着自己的后方,自己兵戈所指,他们就四散溃逃,仿佛钻入地穴般消失不见。
五年来,除了彭城之战,自己几乎没有快意的打过一战。
而现在,韩信把如此庞大的军团在旷野中排开,远处密密麻麻的头颅,在项羽眼中,已经仿佛待收割的稻穗。
最痛快淋漓的时刻,就要来了吗?
隆隆的战鼓声中,项羽的骑兵开始突击。韩信麾下的军队迎上去,当然,不是项羽的对手,在楚军的压迫下缓慢后退。项羽能感受到,这次汉军的后撤井然有序,自己期待的崩溃并没有出现,但项羽相信,只要施加的压力再大一点,这个目标可以达到,所以还在奋力前突。
而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汉军,这时从两翼悄悄推进上来。孔熙与陈贺,这是韩信这几年着重培养的两员副将,他们率领的是韩信在齐地全力以赴打造的重步兵军团,现在已经如同两条铁臂,把项羽的前锋,包夹在其中。
铁臂猛然合拢。
项羽军中最精锐的两万骑兵被包围,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马镫,骑兵要冲破训练有素沉稳坚实的步兵方阵,还难以做到。而后面楚军的八万主力,则被分割开来,处于群龙无首的境地。
项羽终于意识到不妙,决定后撤。却发现前方韩信指挥的汉军向两边散开,露出一片适合骑兵冲锋的地形。
项羽怔了怔,恍惚觉得,迎面居高临下冲击而来的骑兵,竟似是自己精心调教出来的。
那是灌婴的部队。
项羽知道败局已定。韩信让自己选择了最擅长的作战方式,然后也就用这种方式,击败了自己。
大战已经临近尾声。项羽军团被隔在后方的八万人,在汉军的攻击下溃散。而项羽亲自率领的精锐,尽管每个楚军将士都战斗力惊人,但已如同困兽。
项羽又连挑三员汉将,突然发现眼前没了对手,汉军的包围圈竟然稍稍后撤,不禁一怔。
“项王!”身后响起了韩信的声音。
项羽回头,看见韩信策马缓缓而来,手中平托的,还是当初侍立在自己帐外的那支戟。
“齐王。韩大将军。”
项羽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讥讽的意思。韩信一时竟有些感动。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但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刚才还杀声震天的沙场,陡然间变得寂静无声。
良久,韩信问道:“项王以为,谁可称古今第一名将?”
项羽毫不犹豫:“孙武子!”
《孙子兵法》是兵家圣典,这个第一无可争议。
“那第二人呢?”
项羽仍然没有迟疑:“秦将白起。”
白起是战国第一杀神,指挥秦军,屠戮何止百万。六国人恨之入骨,但却又无可奈何。第二也当之无愧。
“第三呢?”
项羽的眼中仿佛爆出灼热的光芒:“就是江东项籍!”
韩信微笑:“可是项王已经是韩信的手下败将。”
项羽大笑:“我若是击败了你,我便是古今第一了!”
项羽突然催动胯下的乌骓,向韩信驰骤而来。
韩信似乎陷入了沉思,竟然没有反应。不过来与项羽对答之前,他早已做好安排,无数面巨大的盾牌瞬间竖立到韩信面前,项羽即使有开山碎石的力量,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冲开这样的防御。
但项羽马头一转,长矛一挥,招呼麾下将士从侧翼突破汉军的包围圈,绝尘而去。
韩信似乎在喃喃自语:“孙子的用兵之道,白起的治军之法,项王的冲锋之术……韩信平生所学,尽在于此,有了他们三个,确实不用再提我韩信了。”
灌婴着急了:“大将军,项王逃了!”
韩信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一摆手:“不妨,他没地方可去。传令三军,兵发垓下!”
项羽撤退到四百里外的垓下,兵少食尽,四面楚歌。接下来的故事,是属于项羽的悲情。千古之后,仍使得无数文人墨客击节叹惋,多情少女泫然泣下。但从历史大势来说,陈下决战之后,楚汉相争就已经不再有任何变数了。
韩信主动去找刘邦,手里捧着兵符将令:“汉王,原璧奉还。”
刘邦震了震,强作镇定,但还是掩盖不住惊喜:“项羽未灭,齐王何必着急?”
韩信笑笑:“说实话,这东西捧在手里,烫手。要不是为了和项王决战,我真不愿意拿它。”
刘邦接过:“也是。收拾那些残兵败将,灌婴也就够了,将来要是再有大敌,再来劳动齐王。”
“那,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个机会。”韩信说,“做齐王以来,韩信做错了很多事……其实,韩信也不怎么想在齐地待了。”
“那齐王是想?”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这句话本是俗谚,但自从项羽引用后,很多人已经把这种心态当作鼠目寸光沐猴而冠的标志。今天韩信又来引这句话,自然是表明自己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个诸侯王,毫无争夺天下的野心。
刘邦点头:“好,等项羽的人头送到帐下,朕就下诏:齐王韩信,熟习楚地风俗,徙封为楚王。”
[1]刘邦、项羽决战的地点,传统说法在垓下,而垓下在今安徽灵壁。此说疑点甚多,地理上尤其有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所以学者根据史书中零散的记录,提出诸多推想力图使之合理化:如辛德勇先生认为垓下实应为陈下,对决战地点何以在陈县的论证,极为有力。另一些学者认为存在陈下和垓下是两场战役,先有河南的陈下之战,后又安徽的垓下之战。其中,李开元先生主张陈下是试探性的战役,而垓下才是决战,而施丁先生认为,陈下决战,而垓下则是决胜,即对项羽最后的歼灭战。本书采用陈下决战垓下决胜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