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加课:从“狼狈”说起,说说汉字里的“联绵字”

今天通过解说“狈”这种动物是否存在,介绍《说文解字》中的“联绵字”。
人们通常受成语“狼狈为奸”的影响,认为“狼”和“狈”分别都是动物,狈前腿很短,狼的后腿短,两相结合,更适合奔跑或翻越障碍,也就更利于它们捕获猎物或逃跑,很多初级的成语故事书都这样讲,以至于大多数人认为,狈确实存在,但真的是这样吗?
(狼)
最早提到狈的文献是晚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卷十六·毛篇》,原文是:“或言狼狈是两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但段成式是一位小说传奇作家,他的文字并不具备考证说服力。
另一位相对靠谱的科学家是李时珍,他在《本草纲目》里引用《食物本草》中谈到“狈”时说:“狈足前短,能知食所在。狼足后短,负之而行,故曰狼狈。”《食物本草》的作者并不明确,较公认的是卢和,他是一位医生,不是动物学家,他的记载恐怕也只能姑妄听之。
(《食物本草》书影)
因为没有明确的记载清楚、且具备考证意义的文献存在,现实中也没有人见到活的“狈”,我们把各种资料汇总一下,现在人们对于“狈”的介绍大约有这些:
1、认为“狈”其实是被猎人所设的捕兽夹夹断前腿的狼,因为狼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它们不会遗弃自己的同伴,所以会让受伤同伴的一双短前腿放在自己背上,以便一起行动;
2、认为“狈”其实是狼生出来的畸形后代(一说是与狐狸杂交,所以狈非常聪明,但实际上,二者存在生殖隔离,生物学并未见实际例子)。
似乎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但当我们学习《说文解字》钻研文字,了解到汉语的双音节语时,我们就会发现,实际上很可能根本没有狈这种生物,因为“狼狈”是中国古代汉语语言里的“双音节语”,“狈”为“跋”的讹字。“狼跋”指老狼前进则踩到自己下巴垂下的肉,后退则绊到自己的尾巴而跌倒。具体可见《诗经·豳风·狼跋》:
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狼疐其尾,载跋其胡。公孙硕肤,德音不瑕?
译成白话大意就是:老狼前行踩颈肉,后退绊尾又跌倒。贵族公孙腹便便,脚蹬朱鞋光耀添。老狼后退绊尾跌,前行又将颈肉踩。贵族公孙腹便便,德行是否也不坏?
唐兰先生在《中国文字学》里说:“中国的文字,一个字只代表一个音节,但是她的语言,却不是单音节的。”
(蟋蟀)
因此,在汉语语言里表示某个单独意义的一个语词(Word),如果写成方块汉字的字(Character),可以只是一个字,碰上双音节或三音节语时,就必须写成两个或三个字。就好像我们汉语音译“葡萄”,实际上,我们决不能拆开来说,这一点是“葡”,那一点是“萄”,这虽然是两个“字”,但实际上,就只是一个“语”。用唐兰先生讲的原话:“参差”是一个语,决不能既“参”又“差”,蟋蟀是一个语,决不能此“蟋”彼“蟀”。
(葡萄)
参差、蟋蟀这一类语,都是中国的双音节语,中国汉字里每个文字只能代表一个音节,所以只能写作两个汉字,这两个汉字不可分,我们从来没有单用过“蟋”或者“蟀”。
这样的双音节语很多,比如“窈窕”、“果臝”、“犹豫”……,“狼跋”也是这样的双音节语,因此,它应当也是不可分割的。
(果臝,也叫栝楼)
很多旧的训诂学家,将双音节语拆开,一个一个去解释,于是“窈窕”本是形容淑女的美,他们解释为“善心曰窈,善容曰窕”。“果臝”转音是“栝楼”、“瓜蒌”,也写作“果蓏”,它实际上是一种果实,他们解释为“在木曰果,在地曰蓏”(我们在课程中也引用过有这种说法),或者解释为“有核曰果,无核曰蓏”。这显然是不对的,因为我们知道,就算“果臝蒲卢”当作细腰蜂解释时(北方口语里还称“果臝蜂”),“果臝”两字仍然是密不可分的。
(果臝蜂)
上面说了:“狼狈”来源于“狼跋”或者“剌癶(读bō,意为两足分张相背,行走不顺)”,在《诗经》的解读中,闻一多先生曾经对狼跋的意义有精彩的阐发:“一只肥大的狼,走起路来,身子作跳板(seesaw)状,前后更迭的一起一伏,往前倾时,前脚差点踩着颈下垂着的胡,往后坐时,后脚又像要踏上拖地的尾巴。”显然,“狼狈”虽然字面上是两个兽,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双音节语,两字不可分割,当然不能理解为两种动物。
这种双音节语,在汉语语言中,数量相当多。实际上,还有三音节语,比如“摄提格(以前讲《资治通鉴》时说过这个词)”、“赤奋若”、“昭余祁”、“医无闾”、“华不注”等,相对数量少得多,有兴趣可以逐个学习。
后世对这种双音节语,宋代张有的《复古篇》称其为“联绵字”,明代方以智《通雅》把它们称为“謰语”,这些双音节语还有细微的区别,比如“参差”,是双声,如“窈窕”,是叠韵,还有声韵上没有联系的,比如“权舆”。
(成语故事里的狼狈为奸图)
鉴于以上这些,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自然界中,狈是不存在的。故事中的狈,很可能仍然是狼,或者它受伤了,或者它长得畸形。狼狈这个词,它的本义应当是困顿、窘迫的样子,互相勾结是它的比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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