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笔记(二)——郑伯克段于鄢

先秦散文中,《郑伯克段于鄢》一直以来被人们所津津乐道,这不仅因为它是《春秋》的第三条经文,触目可及,还因为它本身包含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再有,它还向我们贡献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一个优秀的成语。

清人选编的《古文观止》首篇即是《郑伯克段于鄢》,来自于春秋三传之《左传》。此外,古文观止还收录了谷梁版的郑伯克段于鄢。公羊版的不知何故却并未收录。

作为公羊笔记,本文当然是讨论公羊版。

首先看经文。此段经文连时间带内容,总共9个字: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时间一目了然,精华在于后面六个字,而精华中的精华在于“伯”和“克”二字,次精华部分则是“于鄢”。

郑伯就是郑庄公,连毛泽东都非常佩服的一个人,大家肯定非常熟悉了。因郑国爵位是伯爵,故其国君称为郑伯。有些文章说这里不称“郑庄公”而降级称“郑伯”是为了贬低郑庄公,这是大错特错的,也是可笑的。郑伯就是郑伯,无所谓褒贬,而郑庄公却是死后的谥号,经文只在他们死后举行葬礼时才称其谥号的。

段是人名,乃是庄公的亲弟弟,因其先封于共,称共叔段,后封于京,又称京城太叔。此人按今天标准绝对称得上最鲜的小鲜肉,何故?《诗经》有两首诗就单道此人之美貌风度,一首叫《叔于田》,另一首叫《大叔于田》,“叔”就是指共叔段。诗中可以看出,这个共叔段不但风采非凡,还能徒手搏虎,深受郑国人民欢迎,地位堪比吴某凡加武二郎!有兴趣可以去赏析一下。

然而人不可貌相,共叔段俊美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恶毒的心,因为他硬要把合法的郑庄公从君主位置上揪下来取而代之,为此与母亲勾结,处心积虑准备造反。可惜他的阴谋早被郑庄公识破,最终兄弟相残而被杀(按《左传》则只是被赶走,未知孰是)。

背景介绍完毕,接着回到正文。如果用现代汉语翻译这句经文是这样的:

夏五月,郑庄公在鄢地杀了共叔段。

好像也很平平无奇,就是一个国君把一个不听话的亲戚给杀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知道“春秋笔法”的厉害,就不会这么想了。

首先,经文用了“郑伯”而非“郑”。《春秋》有个惯例,凡以国家名义处死某大臣的则一律以“某(国)杀其大夫某”之类的表述方式。比如“晋杀其大夫阳处父”“晋杀其大夫里克”等。而这里用了“郑伯”,说明这已经不单是普通的国家意志,明显有了个人恩怨在里面:共叔段造反,郑国当然要杀他,可是亲哥哥郑庄公却更想杀他!是不是感觉到了孔子对郑庄公不顾兄弟之情的不满呢?

其次,用了“克”字而非“杀”字。杀一个人叫杀,两国打仗,一方把另一方打败,则称为“克”,比如“克敌制胜”。那么此处为什么要用“克”呢?公羊说,是为了“大郑伯之恶”。郑伯恶在何处?没有尽到哥哥的责任把弟弟教育好,而是一味姑息纵容,冷冰冰看着共叔段“多行不义”,心中诅咒他“必自毙”,最后竟然像对付敌人一样和弟弟在战场上兵刃相见。

但如果从共叔段的角度来看这个“克”字呢?刚才已经说了,只有两军对峙才能用“克”,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共叔段早已不再是哥哥的臣子,而是拥有了一支足以与郑国国家军队相抗衡的庞大军队,也就是说,隐然成了郑国第二国君!就算共叔段自己不承认,孔子却已经这么看待他了。

一个“克”字,固然可认为是在大郑伯之恶,但何尝不可以认为是在愤怒声讨共叔段的不守臣道呢?

“克”,写尽郑庄公的无情与无奈;“克”,写绝共叔段之野心和失败。

第三,用了“于鄢”。鄢即鄢陵,大约相当于河南鄢陵县。共叔段所封的京城在今河南荥阳一带,与鄢陵相距一百公里以上。从左传得知,郑庄公攻打共叔段乃是利用了共叔段的麻痹以及信息不对称所造成的时间差。面对郑国军队的猝然攻打,共叔段的夺权计划被彻底打乱,仓促之间根本无力抗衡,只能仓皇出逃,然而郑国军队一路穷追不舍两百多里,最终将共叔段杀于鄢陵。

读到这里,不知各位脑海中是否出现了“穷寇勿追”四个字?你看共叔段跑的方向是鄢陵,可鄢陵又不是他的封地,其一败涂地慌不择路可想而知。按中国兵法,再厉害的敌人只要他败得无路可走,一般情况下就不必再赶尽杀绝了,非要问个为什么,那就是“狗急跳墙”四个字,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非杀不可。可郑庄公面对自己的亲弟弟,他就这么做了。

郑庄公对亲弟弟真的有深仇大恨吗?他忍心这么做吗?

历史告诉我们,不管忍不忍心,郑庄公已经这么做了。

话说回来,难道郑庄公真的非把亲弟弟逼死不可?我们回不到过去,不可能知道郑庄公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按他亲口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看,郑庄公还真算得上冷血动物,他对亲弟弟的谋反行为岂止是姑息纵容,简直就是养肥了再杀!所以历来分析郑庄公心理的大都以此为据,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郑庄公进行百般声讨,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主流观点。

可惜的是声讨者们有意无意忽略了共叔段的严重罪行。

但孔子的再传弟子——善良的谷梁赤却认为郑庄公未必有这么恶,他甚至穿越时空为郑庄公提供了一个能避免后人唾骂、操作性极强且公私兼顾的办法,那就是“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意思是追是要追的,但追得慢一点,宁可让共叔段逃掉。这样一方面严格走了诛杀乱臣贼子的标准程序,另一方面,也符合与亲人相处的“亲亲之道”。要知道“亲亲之道”可是儒家文化的精义!

事后诸葛亮早已于事无补,一场兄弟相残的悲剧就这样在春秋初年发生了,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无可逃避。

一个不守臣道,处心积虑想要夺取君位;一个隐含不露,后发制人将人逼入绝境。郑伯克段于鄢,短短六个字,在向我们呈现一幅可怕画卷的同时,更传达了一个极具负能量的信息,那就是“礼崩乐坏”。人伦是最基本的礼,兄弟相残,人伦坏了,礼又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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