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盏灯丨秉性


吧啦原创文学,陪你走过每一个有梦的日子

编者按:

这篇文章可能很长,但我仍忙里偷闲地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故事琐碎但画面感很强,每读完一段,就像一幅长画卷在慢慢展开,将小镇生活娓娓道来,犹如一幅现代乡村版的“清明上河图”。

—— 编辑 时光不老

凌镇是一个以放鸭生活的小镇。一条小河安静地流淌着,把凌镇分割成两个部分:河这边的人和河那边的人。凌镇人家姓氏各不相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小河一年四季都有水,不会断流,这就为大多数人家提供了养鸭的条件,养鸭是祖上就流传下的一个活计,看似简单,中间也有很大名堂。放鸭的人需要精明稳重,气要沉得住,不能跟这些长满毛的牲畜闹脾气。最先养鸭的是割牛草的周老头,他养了一头大黑水牛,种了些水稻、花生、棉花、玉米。周老头一大清早就把一圈圈的鸭放出来,手举着一头扎着破红布条的细竹杆哼唧哼唧地撵着那群聒聒乱叫的鸭群,数百只鸭子一齐叫唤着下河。河水清澈见沙子,有小鱼小虾在水底下游动,这些鸭子眼睛圆圆的小小的却亮得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再把头从水里面拔出来时,小鱼小虾就已经到食袋里了。鸭子水性好,在水里不怕其他东西的毒害,鸡就不行,养鸡经常被黄鼠狼捞了去。到了水稻收上田的时候,是放鸭的最好时节。

周老头就会比往日起的更早,一大早提上一只能折叠的轻凳子,穿上没膝的雨靴,带上一壶水两锅火烧馍,赶上那数百只鸭就出门了。哪里有田就往哪走,一走就是好几个村庄湾子。缝上下雨,那群鸭子更是兴奋,一个劲地往前赶,这个时候周老头就更得过细,一个不注意就会有三五只鸭子落了队。吃鱼、吃虾、吃虫、吃草长出来的鸭子肉多油少,血红,毛盗得齐,汤甜。逢年过节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跟周老头提前打声招呼,看好了哪只鸭子,过了称,节日那天来提走便是。养鸭的人越来越多,吃鸭的人却越来越少,养鸭不再是凌镇一大特色了,虽还有几户人家养鸭养鸡养鹅,但都是小家小户,自家吃。

二十年前的凌镇靠养鸭发展,二十年后的凌镇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各种各样的生意都兴起了。卖刀剪锄头的,卖扫帚苍蝇纸的,卖香皂洗衣粉的,卖菜籽除草剂的,卖桌椅板凳的,卖糖糕油条炸糍粑的,卖青菜辣椒土豆的,卖茶叶豆腐辣椒面的……后来附近庄子里的人都把自己独有的东西拿到凌镇的河滩上卖,人越来越多,河滩也越来越热闹。河那边已经发展成了一条小街。出集摆摊的人家逢双不逢单,只有日子为双的时候,凌镇才会人头攒动。

河这边住着一家姓王的人家,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王章祖上是打铁的,到了王章这里还是打铁卖铁器。王章什么样的铁家什都会打,火盆火钳铁锅,刀剪锅盖锨锄钉耙。逢集的时候王章就打开后门,坐在门口边,吸着纸烟,听着收音机,看着河滩上走来走去的人,有黄皮寡瘦的,有脑满肠肥的,有瞪着黄眼珠子和卖猪肉的讨价还价的,有在河滩上捡烂苹果的,有时他心情好时还会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唱两句,只唱两句就不往下唱下去了。王章的孙女麦子是个嘴眼生动活泼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一副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见人就甜甜地笑,王章的生意好不光是他打出来的铁器好使,还有一半的原因是这个惹人疼爱的麦子。老两口把这个小孙女视为活宝一样捧在手心里,麦子十岁就会唱歌,在凌镇小学里还拿过奖。不逢集的时候王章就打开前门伺候那条卖了多年力的老水牛,麦子喜欢这头老水牛,她说牛通人性,是和人一样会笑会哭的。没事的时候麦子就坐到牛背上,用手掌轻轻的拍着老牛的背,轻轻的唱着:老牛老牛,你从哪里来,凌镇是你家。老牛老牛,田里有青青草,树上有嫩嫩叶。老牛老牛,我俩个来作伴,万千心事都说给你听。

没人的时候,麦子会从牛背上跳下来,在老牛耳边偷偷地问,老牛老牛,他什么时候会来?老牛光嚼着青青的沾着露水的草,牙骨咯嘣咯嘣地响着,一会儿又低头吃进去一大口草。麦子说的“他”是住在河那边的一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叫丁顺。丁顺很少到河这边来,只有每年的春节和放鸭时节才会来。一个星期前,丁顺过了河来到了河这边,他是和他的老姑姑一起来的。老姑姑一头齐脖短发,短发总是用梳头油抹得油黑发亮,一身宽松的暗颜色的衣裳把她衬托得精明老练,走起路来从不拖泥带水,高抬腿,轻放脚。老姑姑带着丁顺来到麦子的爷爷家是为了买一口煮饭铁锅,她家的锅烧的时间长了,炸开了一个小口子。丁顺和麦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算算见了十来面,春节耍狮子的时候见过一次,中间来放鸭时见过七八次,那时候麦子和丁顺已经熟了,可以像老同学老朋友一样畅快的说话了。好几次丁顺来放鸭,麦子都去给他送茶水。丁顺人长得不赖,但是却被人称叫“丁傻子”。叫得人多了,他也就真习惯了这个叫法。那些种菜挑粪水的女人们见着了丁顺就嘻嘻笑着喊道:“丁傻子,你来干什么?”丁顺人不傻,一双厚嘴唇始终闭着,看上去老实憨厚,“丁傻子”这个称呼还有段故事。

丁顺从小就没妈没爸,跟老姑姑住在一起,老姑姑是个世俗女人,有两个女儿都已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姑姑平时就和丁顺作伴,丁顺往炤里添柴她炒菜,丁顺放鸭她就去菜地里忙活。老姑姑的丈夫在城里一个工地里当工人,平时很少回来。老姑夫年轻时是个艺术人,会画会写。他一回来,就教丁顺画画,就教丁顺做人的道理,丁顺把这些都记在心里。不放鸭的时候丁顺就拿着小树条在门前写写画画。老姑姑叫丁顺提着一筐鸭蛋拿街上去卖,告诉他一斤鸭蛋多少钱,给了他一杆称。丁顺虽然人老实,但从小跟着老姑姑长大,会认称,也会算些小账。丁顺提着筐半天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摆摊,街道上人流涌动,各种香气飘来飘去,他找来找去,最后决定在一个卖小鸡小鸭的商贩旁边卖。商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吃着刚出锅的炸油条,他一咬,油就往外嗞嗞地冒,丁顺看着那个商贩把油条吞进肚里打了个饱嗝。老姑姑早上煮的大米稀饭,他就着腌咸菜喝了一碗稀饭。丁顺卖鸭蛋不会揽来客,只顾傻傻地站着,把来来往往的人看一遍。有个骑着三轮路过的老头儿差点撞着了他的筐。那个小商贩斜着眼睛跟丁顺说:

“哎,熊小子,你家大人呢?你一个小孩卖什么鸭蛋?你家大人怎么没来?哎哎哎,卖东西不是你那个摆法,把筐往边挪挪,别等再来个什么人的车撞破了你一筐的鸭蛋,鸭蛋没卖成,还讨一顿打。”

小商贩问丁顺‘你家大人怎么没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边挪筐一边红着脸憨憨地笑着。

小商贩的生意很好,前来买小鸡小鸭的人很多,也会有人顺便看看丁顺的鸭蛋,她们问了价钱挑挑看看后就走了,丁顺有些失望。丁顺看着筐里的青鸭蛋,想到了他放鸭的时候,一大群鸭子都扑通扑通下了河,鸭群向着河上游游去,他就沿着河边顺着河上游走去。他突然想到了他和麦子在一起的时候,那是个好天气的下午,天上没有云,天空蓝汪汪的,好看。鸭群就在河中央戏耍着,河边长满了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有半个人高,他和麦子就坐在河边上,麦子给他讲很多听来的故事,什么三教九流啊,什么牛鬼蛇神啊,什么日月星辰啊。丁顺听到好笑处还会开怀大笑,他从来没有笑得那样大声过,他甚至觉得那笑声不是自己笑出来的,但是他马上又会笑得前仰后合,麦子也跟着他一起笑,麦子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朵云。有一次麦子问丁顺:“老姑姑对你好吗?”

丁顺乌黑的眼睛看着河面上自由自在的鸭群,一棵狗尾巴草毛绒绒的穗碰到了他的脸,他感觉痒痒的,一扭脸,四只乌黑的眼睛碰到了一起,他荒忙避开麦子乌黑的眸子,他感到自己的脸红的厉害,快要烧焦了一般。

“好,有时候……不好。”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嘞?”麦子大大方方地看着丁顺红红的脸,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唔……有时候我惹她生气了,她打我。”

“打得狠吗?”

“疼,疼一会儿了又不疼了……”

麦子又咯咯得笑起来,她轻轻笑着说:“你真是个呆瓜。”

丁顺想不明白麦子为什么会咯咯地笑又为什么会说他是个呆瓜。

丁顺发现他自己在想麦子时不禁脸红了,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逃走一样。他那一筐鸭蛋还在筐里放着,他想着能有谁来把这些鸭蛋买去,这样他就可以早点回去了。过了很久终于有个人来问津丁顺的鸭蛋了。那是个看起来很壮实的男人,头发稀少,颧骨很高,方下巴,嘴唇和红鼻头之间冒出一片青胡渣。男人胳膊很粗,像得了什么病一样,他短小的手上提着一杆称。那男人走到丁顺的鸭蛋筐前,张口就说:“小孩,鸭蛋怎么卖?”

丁顺怯怯地看着他焦黄的眼珠子,那对眼珠子里仿佛藏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叫丁顺看了感到害怕。

“老姑姑说三块五一斤。”

那男人粗暴地朝地上吐了一口黏痰,他使劲地揉揉红鼻头,轱辘着眼珠子说:“小孩,你给我称六十个鸭蛋,我要好的,别把脏的破的挑给我。”

丁顺握着筐柄,看着男人黑红粗糙的脚脖子,“老姑姑挑的鸭蛋里都是好的,坏的我们吃了。”

丁顺从筐里拿起称杆,他小心地挑出六十个青鸭蛋,放进一个结实的布袋里,他过过称,称溜溜的,他没去计较那么深,就把称给男人看看。男人瞟瞟眼珠子看了看称,他把自己手里提着的那杆称递到丁顺面前说:“小孩,你称不对,用我的称。”

丁顺看了看自己的称,又看了看男人的称,最终他用男人的称卖了六十个青鸭蛋给男人。男人提着鸭蛋高兴地走了。丁顺提着筐里剩下不到十个鸭蛋回了家。他手里捏着男人给的钱,他总觉得什么不对,可又觉得什么都对。回了家,老姑姑看了看筐又看了看丁顺手里的钱,当即发了火,“丁顺,一筐的鸭蛋就卖了这么多钱吗?”

丁顺傻了眼,呆呆地站着,手里的筐还提着,他胆胆怯怯地说了是怎么样遇到那个男人又是怎么样把六十个鸭蛋卖给了那个男人。老姑姑听后坐在凳子上一拍大腿叫道:“丁顺哪,你真是个傻子!哎!喂了这么大半年的鸭子全都白养了,叫别人把鸭蛋骗了去……哎……你这个傻子,你别同意啊,那样的称砣是灌了铅的……”

丁顺受了委屈,平日里又很少说话,看起来就真傻了!春节的时候他跟着村里的五十多岁六十多岁的老头一起去耍狮子,这是凌镇这地方的风俗。丁顺帮着敲锣,敲锣的、打鼓的、伴狮子的就数丁顺是个年轻孩子,也数丁顺年纪最轻。挨家挨户地耍完狮子后,那些人把挣来的红包均等地分给每个人,丁顺也有一份。丁顺来到麦子家时他把锣敲的震天响,整个凌镇都听得到。麦子自然会出来看别人耍狮子,也会看丁顺。麦子看看笑笑,丁顺也笑。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挤出来看,他们吃着糖磕着瓜子,他们讨论着哪家下了大注。下了大注的是有钱人家,给这些人好烟,包大红包,耍狮子的就会拿出真本领,翻跟斗,跳狮子,过金桥。样样都是绝技,围观的人吐着瓜子皮叫好,主人家放了鞭炮,丁顺正要跟着对伍走时,哪个调皮孩子忽地把一挂嗤嗤响着的鞭炮扔到了丁顺的肩头上,像挂了一棵狗尾巴草。丁顺哇哇的叫着,鞭炮噼啪的响着,围观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们就先闻到了一股烧焦猪皮的味道儿。他们看到丁顺的脖子上被烧坏了一块皮肉,流出暗红的血。一些人吃着瓜子看着这样的场景噗嗤的怪笑着,他们叫着:“丁傻子,被炮烙了……”

那些来耍狮子的老头们惊吓得睁大了眼睛,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麦子跑了过来,她手里举着一团棉花,那棉花上沾了蜈蚣酒,她把棉花按在丁顺的坏脖子上,他疼得脸都变了形,想流眼泪,又把眼泪忍住了,只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麦子一扭身盯住那扔鞭炮的孩子,怒骂着:“蠢蛋,待会儿让你妈把你耳朵拧下来不可!”

过了春,丁顺都没再来河这边了。直到一个星期前他跟着老姑姑来麦子家买锅。丁顺和麦子趁着老姑姑和王章闲谈时跑了出去,他们一溜小跑顺着河跑到了有狗尾巴草的地方。麦子还是那样大大方方,丁顺倒显得不自然了,他的头一会儿低下去一会儿抬起来,脖子处留了块疤痕。

“你怎么啦?不高兴了?”麦子问。

“……唔,没有,没有……”丁顺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我跟你说,我前天看到一棵这里没有的草……”

“……”

麦子高高兴兴地笑着,丁顺也高高兴兴地笑着。忽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裤子红了一块,那么红,红的像傍晚天边红色的云。麦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丁顺立马明白过来,他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两个孩子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的,红的像两块火烧云……

麦子从竹篮里又抱来一抱鲜草给老牛,她想着心里的心事,一会儿红红脸,一会儿又噗嗤笑出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丁顺又来了。这一次他依然跟着他的老姑姑一块来的,他的老姑姑跟卖锅的王章抱怨着:“您的锅还没用到半年怎么就炸了……”

麦子听了这话偷偷地笑。

丁顺听了也偷偷地笑。

老姑姑不用去放鸭了,丁顺不能来河这边了,有天夜里丁顺就赤了脚偷偷摸到厨房里,他手里拿了把小捶子,又拿了根小钉子,他悄悄地钻进锅灶里,用小钉子把铁锅砸了一个小裂痕这样的锅当然用不了多长时间。

锅怎么破的老姑姑不知道。丁顺和麦子知道。

两个孩子当然知道。还能有谁比这两个孩子更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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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七盏灯

图 | 网络

编辑 | 小隐 时光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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