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淑艳|奶奶,我心里的故乡
俗语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我们孩提时代,除了父母对我们无偿的爱,把一生都奉献给我们的就是老一辈的人了,一辈子的担忧,一辈子的牵挂,时间不会因为某人或某事而停止,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陪伴我们身边的亲人,陪伴是最好的补偿,不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不让人生留下遗憾,是最好的圆满!
——编辑 张琳
奶奶是农民。
她家在一座山中央,石板路从山脚铺起,叫岩田坡,也是我的故乡。
说起农民这个词的时候我是没有多大感觉的,我并不懂农民这个词的全部含义,我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去下田或者种地。它也许不仅仅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或是辛苦劳作换来微薄的收入。中国老一辈经历过集体做公分的农民是极其辛苦的一辈,那时候盛行粮票布票,家里劳力多的就可以拿布票换布置办衣服,家里劳力少的,就只能一年到头一件衣服,补丁盖补丁,布票用来换粮食了。男人一天十分,女人八分或者七分五,队上按照公分计算年底每个人分粮食到头上,如果家里孩子多劳力少公分不够一家人吃的粮食,年底就要拿钱出来给劳力多的家庭,这里叫做亏欠户和分红户。很不幸,我的奶奶我的爸爸妈妈都经历过那个年代。
他们用力地挣扎,生活,走出大山,免去我上山下地看牛赶鸭,甚至是提一点重的东西,但还好,我能徒步,必要时也能背起巨大的登山包,翻山越岭,摔到身体肿起来也能安然无事的爬起来继续前行。
奶奶是孤儿。
孤儿就是无父无母,没有书读,没有人给予她应得的爱,独自面对生活的疾苦,在她那个灰暗痛苦的时代,甚至没有薪火微光来稍微照亮一下她。后来她嫁给爷爷,爷爷聪明帅气高大能说会道,生下五个儿女,我爸最小,生活贫苦,最后爷爷也在我爸没结婚之前就过世了,奶奶余下的日子,始终一个人。
一直到14年也就是去年,我才知道奶奶是孤儿,爸爸同我说起奶奶,我们都不停流眼泪,再到突然他轻描淡写的说,你奶奶命苦,无父无母。我当时看着他就哭背过去了。
她眼睛特别大,是你看到她的时候只会看到她的那双眼睛,也很高,哪怕她在我对她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没有一根黑头发了。她爱美,中山装的便衣她有很多件,生前只要我去老家看她她就会拿出自己置办的新衣一件件打开给我看,毛蓝色,青色的,中山便衣,一排斜着的扣子开到衣角,她年轻时也穿旗袍,身材妙曼。可是她的手极其粗糙,很大,手指弯曲,甚至伸不直,因为常年做农活,关节都已经弯曲定型。
小时候一到暑假我就回老家,没到十岁,因为爸爸妈妈做生意没空照料我。我就去看姑姑,陪奶奶,姑姑家离奶奶不远,走路一个小时,要走很长的一段车路,再爬上一座山,就能到姑姑的家,我们多是走路去看姑姑的。我从小是男生头,奶奶总是说胖妹你留长发扎两个麻花辫给我看吧,姑娘扎麻花辫才好看呢。奶奶和姑姑在田间走的飞快,在前面大声吆喝着胖妹你慢点不要摔到田里去了呀,声音就那么回荡在大山里,夏天绿油油的稻田好看极了。
奶奶的房子是木屋,两层,爸爸年轻的时候就住在走上木楼梯的第一间。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她就出去了,提着她的篮子,她的地在离家二十分钟的山上,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仍然记得如何走那段路通往我奶奶当时的地。我起床的时候她就提着篮子回来了,我飞奔着去翻她的篮子,西红柿枣子香瓜青菜辣椒,应有尽有,抓起就往嘴巴里塞。
她生火煮饭的时候我就提着大水缸上面绿色的开水壶走很远的路去井里打凉水了,去的时候都是下坡,回来得爬石板台阶,井水能保持半天都是凉的,奶奶爱喝。
每星期村里都会有赶集,赶集的时候我们就走路去赶乡场(因为是乡下所以当地叫赶乡场),叫茶溪,每到那一天天亮大家就约好一起去赶集了,背着背篓,三五成群。小时候我和她呆在一起一点都不觉得倦,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走的时候她跑很远来偷偷塞钱给我,让我给我爸买烟抽,不要让我妈发现。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也是这样,每次回去都要偷偷塞给我爸钱,哪怕他比我有钱。
再到她更老了,折腾不起了,也做不了农活了。夏天的时候她就点艾草给我驱蚊,晚上拿着她的蒲扇给我扇风,小箱子里大家送给她的吃的都是我一个人的零食,包括她的零花钱大部分也都是在给我用,她就那么躺在我身边给我扇风,扇过了我记忆里无数个炎热枯燥的夏天。我还是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她去哪里我去哪里。那些没有手机电脑的时期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过,她的陪伴填满了我儿时的记忆。
开学的时候我就走了,她走到村口,望着我,我们就同时哭,我害怕去看那双眼睛,甚至在我现在的梦里,村口那条路,她站晒谷坪,一只手放在衣服下,在肚子的那个位置,一直望着我,就那么一直望着我,挥手说胖妹放假再来啊,我还能感受到来自那双眼睛的深情。
高中寒暑假要补课了,可以回去陪她两三天,给她送吃的,送零花钱。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八月,我瘦了,不是胖妹了。穿着我觉得特别好看的裙子去看她。伯伯说她睡了,我坐在门口等了一下午,忍不住走进去叫她,她只有以前一半大了,剪了学生头,只有五六十斤了吧,背对着我躺着。是的,我感觉到不对劲了,我叫她,不应,把她翻过来,还是那双眼睛,空洞。
她不认识我了,她的身体散发出一股臭味,她太久没洗澡洗头了。我说话要提高五个分贝,她问我是谁。我大概第一次那么绝望和害怕,不断告诉她我的名字,求她不要忘记我。
她开始叫我儿了,她说,儿啊你别哭。
我搬来木脚盆,给她烧水洗澡,脱下她的衣服,抱她下床,因为力气小,差点让她摔跤。那是第一次,我看到她的身体,看到一个近九十岁老人的身体。干枯的,只有一层皮,时间真的太残忍了。如果你们看到那样的身体,我相信你们会得到很多顿悟。我边给她洗澡边哭,我哭她也哭,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看她,她可能等不了太久。然后她又忘了我是谁,我跑出伯伯的家,往小时候她每天早上去的地里跑去,全身湿透了,到如今我仍然不会表达我奔跑时的心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无奈,大过于生死。
回学校第二个月她就去世了,当时我在宿舍就晕过去了。
本来我很喜欢十月的,那么好的十月,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像十八岁姑娘抚摸着你的脸庞。还时不时吐出几口气在你脸上,阳光正好照耀着你们。可是在十月她走了,每年快到十月我就会自然想起她,然后不停的做着和她有关的梦。记忆轻轻一抬腿,就牵开身后这四面八方的闸,土崩瓦解,大水屠城。我开始害怕十月。
后来她和爷爷埋在了一起,在小时候我和她赶乡场的路上。
有段时间看到一个节目,几个外国人,跑到一片无人丛林里去,狩猎,打果,烹食,制皮。其中一个人对着镜头兴奋地竖起手腕:我们没有手表,我们不需要手表。我们放弃现代文明,放弃时间计算,我们只需要太阳。
对,就是这样的,我跟他们一样。她活着的时候我也不用手表,手机,她的床头没有电扇。她给我做饭瘦肉全部都留给我,她去地里我在旁边看着,乡下的晚上闷热蚊子多,她就拿着蒲扇在我身边。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珍贵快乐的时光,每一个细节在当时懵懂的童年里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这世间几年前就没了这个人。别离才是这世界的常态,心外一切都是异乡。那些长久以来以为有的,其实从来都没有。故乡,彼岸,或是我那苦了一辈子的奶奶。
可是那座大山始终屹立在那里,村口的晒谷坪也在那里,村里的老人一个个也相继去世了,奶奶走后,我再也不敢回去,我怕泪水不止会在我的眼里翻腾,还会在我的心里大雨滂沱淋湿我余下的整个人生。
时间就是,我们真正独立稍有能力对她好时,她已经不在了。人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你最想珍惜的人,余生只能拿来怀恋。
而我心里最爱的这个老人让我成为一个心善的人,因为她,我所看到的老人都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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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黄淑艳 | 图片 网络 | 编辑 张琳 宛若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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