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转医生日记 | No.21 太阳照常升起
值班·医院·窗外
轮转日记 No.21：太阳照常升起
生命中最值得欣慰的，莫过于一觉醒来，太阳照常升起，你还活着，周围的一切依旧美好。
《诗经·大雅》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原意是明智的人善于保全自己，不参与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事。现在却常常指怕有损自己，回避斗争的处世态度。
“明哲保身”从褒义渐变为带有贬义的味道，也包含着某种失望的意味。
我也对自己挺失望。
我在九楼和病人谈话签字，谈到半途中，突然听见超声检查室门口的争吵声。
后来声音越来越响，病人们隔着很远距离围观，我继续在原地与病人谈话签字。
有个年轻护士想上去调解，却被同伴拉住，“不要参与进去”。
旁边的护士调侃我“这就你一个男医生，你可以上去。”
我开始将白大褂的扣子解开。准备上去前，先脱下白大褂。
这样就不会出现“医生和患者争执打架”类似的新闻。
后来，想了想自己不会武功，还是继续和病人谈话签字，期间多次被那边的争吵辱骂声打断。
再后来，病区的护士长和病人沟通交涉，我完成了病人的谈话签字，我离去的时候，医院的保安也到达了现场。
换成一年前的自己，一定会像最初的那个年轻护士，穿上白大褂去了解、沟通，与病人或者家属交涉。
现在的我已经被牵绊住，大概率不会如此。
如果我因处理医疗争执所耽误的谈话签字，还是我去完成。
如果我小概率地被患者打了，后续耽误的事情，还要麻烦别人。
况且专业的事情有专业的人处理，我也没有处理争执冲突的经验，要是处理不善呢？
况且自己连本岗位的事情做得还不是很好，又有何能力去拓展业务？
突然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我已经没有冲动和欲望，自己已经被物化成这庞大医疗体系中的螺丝钉。
我想起来鲁迅对百年前国人的评价：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
我害怕我，也成为，我所厌恶的“看客”
这周，上海15岁少年“教科书式”救人成了热点新闻。
大致上是年过花甲的老伯因为心梗当街倒地，少年挺身而出，利用自己的所学的急救知识，对老伯进行急救。为之后专业医护人员到来赢得宝贵时间，老伯最终转危为安。
大家在网络上热烈讨论，称赞其后生可畏。
我印象中最深的是他对于“扶人可能被讹”的回答：“确实有很多人担心这可能被'碰瓷’，但其实根本不用怕，因为'碰瓷’在法律层面是站不住脚的”。
我问我自己，15岁的我，会不会立刻冲上去。
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虽然做不了啥，但肯定会热心地冲上去。
现在的自己呢？
我有些犹豫。
童话中，王子总是能斩杀恶龙，救出公主，最终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生活并不是童话，这或许也是歌曲《童话镇》能入选2016年云音乐最热歌曲排行原因之一。
临床上的故事也不总以童话的方式结尾，现在感受到拍摄《人间世第二季·命运交响曲》的勇气，以及X医生所承担的风险。
医生与患者良好的沟通，在各自现实和童话中也并不一样。
病人颐指气使地说“自己没有问题，可以出院。”
医生观察她的指标，血小板以及白细胞很低，还是强烈要求住院。
两者沟通不融洽，各位看官可能会想，那就让医生和病人仔细解释病情，和病人充分沟通。
现实是：医生后面有满满的手术安排，此次谈话可能要耽误半个小时；病人颐指气使的语气让讨论的气氛紧张；病人本身经济情况不好，医生没有察觉……
良好的医患沟通原因都是相同的，不好的医患沟通缘由，各有不同。
T床的卵巢癌病人终于出院，她之前在我的文章中出现过，我很感激她，因为我在她的身上学到了很多非医学知识。
我是门诊接待T床的第一位医生，我没有见到病人本人，只见到她的丈夫。她的先生给我的印象始终很好——关心妻子，不急躁。
T床因为腹水急诊检查，最后考虑是卵巢癌，来我们妇科门诊就诊。
周四的门诊，周六有空床，便收治入院，不可谓不快。
周一上班，听周末值班的小伙伴疯狂吐槽T床：病人急切要求手术，于是情绪各种不稳定。
因为没有在自己的班头，所以这些槽糕的体验都没有感受到。但我相信，那时候的T床绝对不是令人喜欢的患者。
手术中，腹水放了将近八千毫升，术中探查，卵巢癌累及到肠道，胰尾等。
综上所述，癌症晚期。外科主任上台，最后手术范围很大，但做到了R0。
术后，引流球负压效果不好，可疑肠吻合口瘘，后续的并发症相继出现，禁食禁饮两周。
但每次查房的时候，患者的情绪都还很稳定，会笑着和医生交谈。家属也很配合，不离不弃，陪在妻子身边。
主任后来评价说，患者本人性格不坏，之前是因为大腹水难受才会情绪不稳定，手术解除了痛苦，便恢复本来的性格。
我明白主任的用意是宽慰周末被她折腾的小伙伴。
变的是T床的情绪和表现，不变的是她丈夫的陪伴和遵医嘱。
我和小伙伴开玩笑说“你们觉得我会抑郁吗？”
她们都不信：我这样厚脸皮，嘻嘻哈哈的人，怎么会抑郁呢？
最近在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太宰治自杀三次未遂，最后在三十九岁第四次投水自尽的时候结束自己生命。
我当然没有太宰治“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样的念头，只是最近犯错太多，自责太多，陷入越怕出错，越容易出错的状态。
我有些想念翔哥，他会用最混蛋的话，讲着最真的道理。
他肯定会安慰我“你TM想什么，想一步登天成为主任了吗？不犯错的，那是主任，你犯错很正常，你毕竟和主任还是有些距离的。”
现在的我，作为小医生，还有犯错的权力。
所以，亲爱的，犯错误并不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情，其中的痛苦就是成长的滋味。
更何况，还有靠谱的小伙伴们帮助呢！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哦，对了，明天是冬至。
虽然这个夜晚会很漫长，但太阳还是会升起来的，天终究会亮的，生活也还是要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