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那一方的伊人

秋水那一方的伊人

黎荔
古人常常用“秋水含睛”、“秋水明眸”来形容一个人拥有好看的眼睛,我常常想,为什么一定是秋水呢?也许因为春水过于缠绵,多了一份慵绻;夏水过于恣肆,少了一份柔顺;只有秋水,明净澄澈、舒展光润、恬畅隽永。一汪盈盈秋水,最适宜来形容一双灵动美目。
关于传统中国美人最经典的形象,大概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肩若削成,腰系丝带,更显得婀娜纤细,盈盈一握,而头上挽着玲珑云髻,斜插着一枝发簪,她描着淡而细长的远山眉,双眸秋水横波,流盼之际,略带羞涩,更显得双腮淡淡如烟霞、如粉蕊。“云鬓冰肌秋水眸”,这应该是中国古代理想美人的核心标准。我敲打着这些文字,想象着一位沉静似水的女子,微微斜依在夕照下的断桥,用雾霭般的迷离眼眸,望穿水的四岸,聆听桥下,秋水呢喃。
近代以来西风渐进,国人对女性的审美已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浸染,和西方人一样拥有深邃鲜明五官的脸庞被无条件地认为是美丽的。所以,今天中国女性眼中那一汪水,恐怕已是荡漾的春水,张扬的夏水,总之,潺湲的秋水已少见——这里用了一个有点生僻的形容词,潺湲:水慢慢流动的样子,出处是《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唐代诗人王维亦有“寒山转沧翠,秋水日潺湲”之句(见《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美丽的眼睛是有光的,生动灵活,流盼有情。当水在这样一双妙目里荡开,是缓缓而流的秋天的溪水,可以想见伊人的风神气韵,是何等沉静从容,不急不躁,悠然旷远。在上个世纪30年代以后,拥有诸如双眼皮、高鼻梁、微张厚唇、立体五官这些西方特征的“摩登东方美人”,开始取代细眉长眼、五官柔和、眼神低垂、削肩含胸的“传统东方美人”,成为国人对于东方美人的理想想象。这种现象的出现原因,一部分是西方在东亚以强劲硬实力的长驱直入,另一部分是工业化和资本主义进行全球扩张的产物。传统“秋水之眸”的美感,与春水夏水的触目鲜明不同,可能是平淡的、端然的、宁静的,如张爱玲在《更衣记》中说的“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秋水微凉,那种微,真要能体会领略,需要足够的敏感,需要品鉴的耐心。 
秋水伊人的幽丽之美,是我们含蓄蕴藉的民族性格在漫长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独特审美。秋水尽管氤氲着苍茫、蕴涵着悠远,却并不让人感到空洞、枯燥与苍白,因为那清冷、纯澈、平滑的波面上,依然有静寂而执著的生命在延伸、在酝酿、在伫立。秋日的河中,水清冽得可以看见游鱼。虾栖草与蓼片草随着水流飘动,一如水拂着水草,又如水草恋着清碧的水。岸边的细小的石子和沙滩上,都会有水鸟。它们舒展着翅膀,伸长细细的脖颈,在水中寻找着可食的螺蚌或小鱼儿。星星点点的荷藕,菱角与浮萍,舒缓而深情地演绎着秋天淡泊的乐章。而从高远处映入秋水明眸中的蓝天、白云、雁阵、归鸦、枫叶、晚霞、明月……则使与苍穹一色、与草木一体的秋之碧波,更加丰富、生动、变化万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秋光清浅、秋明空旷,此时秋水让碧空滤得净透,净透后那样成熟的恬淡,任何色彩都恬静地包容在秋水清潋的微笑之中。
水的四季各有不同的风姿,当然喜欢春水的青春活力,喜欢夏水的澎湃盎然,但秋天的水面因了缕缕隐隐的寒意而少了许多喧嚣、繁杂和羁绊,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视野,是恬淡空灵的意境,是广袤清幽的韵味,是深邃雅致的情怀。秋水是涵泳了冬的孕育、春的躁动、夏的汲取,才积淀成明媚、清澈、恬淡的成熟之美,才更令人思绪翩然。温暖的秋阳下,坐在小河岸边柔软的草地上,那一脉瘦水流来,仿佛是长久相思的情人相见后投来的目光,清澈中透着缠绵,沉静里诉着嗔怨。偶尔的几片红叶无声飘来,犹如少女吐露隐秘时脸颊的飞红。秋水伊人的情意那么深远,但又默默地不言不语,只用柔和的流动去抚平一切人间的创伤。有时秋水孤独得就像一幅画,一切都慢了下来,你得学会去体会秋的孤寂,秋的静美,秋的绸缎般的细腻光泽,用肢体去触碰,用眼睛去观赏,用心去静静感受秋水的微澜。
转眼之间,秋已降临,秋水淙淙,泽泽生辉。秋水,是映照青葱面庞的最澄澈的明镜,是生长水花和涟漪的最美丽的故乡,是勾勒山川风影的最浪漫的宣纸,是追寻远方的最润泽的道路……想起《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们这个民族千百年来所呼唤的伊人,不知是否还在秋水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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