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兵（重庆市）
猪头特别是猪嘴筒于猪而言，是其万能物，吃食、拱物、斗呕包括清理自身窝内烂草与便便脏物，慨用其头。按我故土下川东云阳县的传统习俗，是将猪头与猪肚、肠、肝、肺等内脏并列，统称猪下水，意即不是正品物。旧时的大户人家不屑食之，扔进河水冲走或由下人食用。但在生活物资匮乏的窘境年代，我费尽周折弄到的那半块猪头肉，却是难得的稀罕物。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插队落户云阳县栖霞公社花椒大队5生产队。那时的农村，窘境程度难以想象。每年农历2至3月青黄不接系农家缺粮期。食物多是菜糠与少许米麦面混煮成的糊糊物，或是磨碎的干红苕渣捏煮成的干硬疙瘩。那些食物，那怕肚皮吃得胀臌，心里仍是空落落的嘈得慌。劳动量越大，嘈得越慌，腹内向口腔涌冒清口水。所谓嘈得慌，其实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农家解嘈的办法，就是吃一顿饱含脂肪的肥猪肉。现目今吃一顿肥肉，不顾一屑，不值一提，甚至还有翻胃不想吃的油腻感。但那时一顿肥肉，不是说吃就吃，而是要在心里反复权衡、掂量。缘由在于农家头年千瓢食万瓢汤养了一头猪，年底屠杀时，要上交半数完成统购量，自家留下的一半，把年关一过，就所剩不多了，不能再轻易吃了，只能在往后的大半年期间，炒菜时切下指姆大小块，在铁锅内擦擦润滑，否则菜沾锅壁铲不起来。与我同大队落户4生产队的知青刘万厦，平日关系友善。大约3月间，我去看望他，这时正是青黄不接且劳动量大之期。我至今记得清楚的细节，刘万厦望着我，脖颈处的喉节动动吞吞口水，对我说他嘈得很，想吃顿肥肉。刘万厦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是教师，家境尚可。他就感到嘈，其他人嘈状不言自明。同是知青，当应相互体贴、关爱。我当即对他说，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一起吃顿肥肉。仰面望天，离中午都不远了。我当即动身，翻山越岭，赶往单程10多里外的云阳县城。我家居县城，与家毗邻的县农业局主管伙食的干部张远品，相识相善。我找到他，请给我点肉票。那时，一个城镇居民、公职人员，每月也就供应1斤肉，2两油。张远品见我赶路累样，双眼渴求，便给了我2 斤肉票，也就等于给了我其他2人个月肉食供应量。我快速赶到县食品公司设在港务局旁边的肉店，那时的卖肉师傅，按现今的话说很牛逼。他用嘴呶呶肉板上仅剩的半块猪头肉，意思愿要就要，不要就没有了。过了今天，就得等到明天。而山间生产队的刘万厦，还在等着我拿肉去。尽管肉食紧张，猪头肉仍列下水，1 斤肉票，可买2斤。买肉师傅大套地把手一伸，意思清楚明瞭，拿肉票来！我递上肉票，半块猪头肉4斤，刚够那2斤肉票，如果再多点，我想要也拿不走了。我赓即往回赶，走在乡间的山道上，在田间劳做的农人，望着我手提的半块猪头肉，脸相羡慕。赶拢刘万厦住处，已是太阳偏西了。刘万厦原以为我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我果真弄来了肉，愉悦不可言状。半块猪头肉仍长有不少没刨净的黑毛，如果要一根根地拔干净，得费不少时间。我从灶膛抓出一把草木灰，抹在猪头面上，让手指沾涩，把多的猪毛拔去，留有少许也就顾不得了。猪头皮硬、折皱多，要用铁条在煤炭火中烧红逐处逐个折皱烫烙成焦糊状，在水中浸泡一会，用刀刮洗净那层焦糊状后才能炖煮。但无煤也无铁条，只能用草木火烧，火舌烧不到处，也就没法彻底刮洗干净了。为不浪费汤中油脂，一般要放萝卜、青菜头、海带等吸附油脂物，但均没有。我瞥见灶台旁边的木板上搪瓷碗内，盛有刚收回的黄豆粒，便随手抓了两把，扔进锅内与猪头一同炖煮。猪头肉不易炖煮熟，一般需个多小时，为防烧干，还得不时向锅内渗水。我自幼丧父，从小于贫困中成长，刘万厦体能不及我，加之他白天劳累，人疲惫先上床休息。我坐在灶前烧火，心境很爽，等会就可美美地吃顿肉食了。那块猪头炖煮好了，我将猪头骨与肉剥离，骨是不能扔的，用盆盛好，准备二次炖熬成汤煮菜食用。不知何处的狗闻香赶来，在门外徘徊，哀求的目光盯望着屋内。我叹了口气，人的日子不容易，狗的日子也跟着难过，便给狗扔了一块骨头，狗叼骨头，喉管里发出欢快的鸣响，转身离开享用去了。半块猪头肉切片，满满一大钵。我所在生产队记分员解昌厚的母亲，见我一个城里娃嵬，在乡下无亲无故来受累，平日间给我送些咸菜、蔬菜，我很感激，便另盛了一碗，回队后送给了她。后来我得知，她孙子看见了那碗猪头肉，哭闹着要炒给他吃，她不给炒，孙子不罢休，最后夹了两小片送进孙子嘴里。其余码盐盛装瓶内盖塞藏好，炒菜时夹出小片润锅。一般而言，炒肉应当佐以切碎的蒜粒、姜粒与花椒、青辣椒、味精、生抽等香料。但香料俱无，只有从地里扯回的生蒜苗和罐中盐巴，与猪头肉一起锅中混搅翻炒。我把刘万厦叫醒起来，两人望着大半钵猪头肉，什么客套没有，什么语言也没有，拿起竹筷就动手。那个状态，哪是在吃人间物，而是在享用天庭才有的美味佳肴。满嘴生香，唇上泛油。刘万厦说他嘈，我比他更嘈，猪头肉穿梭样不停夹送进口中。大半钵猪头肉夹尽吃光，一点没剩，通体感觉舒畅。我起身走出屋外，月亮升起老高。脑子里突地冒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有人问及我有生以来感受最大最深的幸福是什么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这个时候，身沐清亮月光，耳边虫鸣声声，肚腹饱满猪头肉。但乐极生悲，我因吃得太多，肚腹承受不了，连着两天跑肚拉稀。结果，反比原来更嘈。世事沧桑，人生演变。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事大多淡了，但当年那餐猪头肉，却似刀镂凿刻印记在心间。同时记在心间的还有故土的另一说辞：吃了猪身什么部位，就会对人的相同部位有影响。说某某人笨，脑袋不窍，是猪头肉吃多了，“是个猪头！”。或许是我原本就愚钝，当年猪头肉又吃得多，故人生无甚作为，始终是一介布衣。而刘万厦原本就聪慧，加之当时猪头肉没我吃得多，故有出息。先后出任过中共成都市武侯区委宣传部长、成都日报领导人等职务。如此比喻，当然是玩笑、戏说，猪头肉吃多吃少，与一个人是否聪慧，无甚干系。但刘万厦两次正儿八经地对我言：“我记得当年半块猪头肉那件事！”刘万厦始终记得没忘，在于当年的生活窘境与现今的发达，反差之强烈，形同天壤之别。目今人们的生活物，什么都不缺，应有尽有，但我忆及当年，真是自感吃了一餐世上最美味的猪头肉。
作者简介
陈启兵，现居重庆市沙坪坝。先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年选本、中国作家、报告文学、四川文学、中国青年报（整版）、上海新民晚报（整版）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评论、纪实与报告文学约百万余言。先后获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创作签约资金与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定点深入生活项目资助。多次获全国、省、部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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