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型皮鞋

我们这一代女孩,年少时大多是穿布鞋长大的。不少人到了豆蔻年华还穿着家里老人手作的布鞋,有小碎花的,有格子的,多是裁衣剩下的边角料。

那时商店有卖一种搭襻布鞋,方方的黑布鞋面衬得鞋底那条白边儿特别耀眼。在那时能穿上这么一双挺括的布鞋,几乎成了衡量一个女孩够不够飒爽英姿的标准。我自己肯定不在英武之列,不过搭襻黑布鞋还是有的。很小心地穿,很傲娇地穿。

后来,下乡劳动多了,开始有人穿起解放胶鞋。绿色的鞋子扁扁的像只船,虽然毫无美感,防雨防潮却非常实用。更别说到后来,有人专门用它配着旧军装和军帽成一个系列,打扮了可以去做一个标准的“革命小将”。

我参加劳动时好像没穿过解放鞋,后来却穿起了另一种劳动鞋叫“棉胶鞋”。那是去北大荒之前凭“上山下乡供应票”买的,黑色高帮带着厚棉花里子和胶鞋底子,又笨又蠢。不过,这种硬邦邦的棉胶鞋在黑土地上特别管用,冬天穿着它在厚厚的雪地里前行,不透湿不打滑,到了融雪时节,更是靠它踩着半黑半白的脏雪,“咔嚓咔嚓”地一步步走向春天。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终于从北大荒穿越千山万水回家探亲了。回到熟悉的上海,脱下棉胶鞋换上搭襻黑布鞋的我,眼尖地发现,好友的脚上,还有淮海路的橱窗里,出现了一种新式的鞋——漆黑的面子发着亮闪闪的光泽,横跨鞋面的搭襻中间连着一根细细的带儿,那带儿又笔直地搭在方方的鞋头上,这简直就是搭襻黑布鞋的闪亮升级版。当然,它是漂亮的皮鞋,还有一个指向明确的名字:丁字型皮鞋。

七十年代初的丁字型皮鞋,那是许多有些爱美又有些矜持的女孩们的心头之好。它既负责着那个统一蓝衣裤年代里女学生的脚下端庄,又承载了豆蔻少女那一丝丝踩在柏油马路上的小得意。

对于这个丁字型,我也就是在心里头暗暗喜爱一下,并没有拥有它的念头和实力。探亲结束,重返北大荒,我就穿上越来越合脚的棉胶鞋下地干活去了。

转折发生在下一次探亲的日子里。回到家,我发现妹妹的脚下穿着一双丁字型。她告诉我,妈妈替她买的,牛皮的,蛮贵的,要5.45元呢。年幼的妹妹跟我同一年下乡,去的是江西农村。一年四季需要光脚插秧挑担的她,值得拥有一双可以难得穿穿的丁字型。不想,她又说,妈妈买了两双。不长心眼的她补充道,那双是送给X的。

体弱多病的妹妹在山区插队,山高水远,诸多麻烦,多亏那个女伴X时时陪伴,多有照拂。想来,在那时,送一双时兴的丁字型皮鞋给X,应该是一位母亲,一位上海妈妈能表达的最得体的谢意了。

在我印象中,我后来好像也没拥有过丁字型皮鞋。只是关于妈妈买两双丁字型的旧事,会时常提起。我耿耿于怀的好像并不是妈妈的偏心,更是一双皮鞋在那个年代里高于穿着本身的非凡意义。

丁字型皮鞋被我屡屡提起,不想竟也会勾起不少朋友的各种感叹。她们有的把它比作自己的“水晶鞋”;有的记起了牛皮和猪皮丁字型的不同价格;有一位男生还回忆起自己攒钱给女朋友买丁字型皮鞋的曲折故事。而我一位大学同学的丁字型经历,恰恰跟我家完全相反。她的上海妈妈在给她姐姐买了丁字型后就不再给她买了。所以,她的丁字型回忆是“我有一双我姐姐穿剩的,一穿就跌跤”。(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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