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诗人雅姆(雅姆抒情诗选)书评
乡村诗人雅姆
我读过不少诗人赞颂驴子的诗篇,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的:你耐劳,深思,忧郁而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还有就是雅姆〈〈为带驴子上天堂而祈祷〉〉里的那几句:请让我来到你面前,围着这些牲口—/我那么爱它们,因为它们慢慢地低下头,/并且站住,一边把它们的小小的脚并齐,/样子是那么地温柔,会叫你怜惜。(戴望舒译)。如果说希梅内斯笔下的驴子是沉思的哲人,那么雅姆描述的驴子就像在草地上游走的天使,正冒险来到人间。不知为何,我对沉默温驯的驴子一直抱有真挚的同情。我相信它在冥冥中与诗人的形像相符。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象征主义浪潮日渐式微。诗坛笼罩在一片精雕细琢、孤芳自赏的文风中,众多的诗人沉陷于陈辞烂调的泥淖,不能自拔。兰波已消失在远方;马拉美垂垂老矣,坚持十余年的“星斯二茶话会”也临近尾声;魏尔伦在潦倒颓废的晚年,为得到一杯苦艾酒,不断地丧失自尊。此时,弗朗西斯.雅姆带着他淳朴、温暖的诗出现,宛如耕牛跑进了贵妇人的沙龙,使人为之一震。纪德这位以挑剔出名的文坛大家,毫无矜持地表达了他的惊喜:“人们只要不人为自我限制地接近雅姆,就立即会这样感到。只有雅姆他一个是诗人。”莫里亚克也作了类似的颂扬:“雅姆是不朽的,人们将不断发现他。”年青的尚未成名的里尔克,在巴黎国家图书馆读到雅姆的诗集。整整一个下午,他沉浸在雅姆营造的睿智平易的诗歌氛围里。在记录他早期艺术生涯的长篇游记〈〈马尔特。劳利得。布里格随笔〉〉中,里尔克曾情不自禁地写了对心爱的诗人的向往:“一个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静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净洁的晴空里的一口钟。一个幸福的诗人,他述说他的窗子和他书橱上的玻璃门,它们沉思地照映着可爱的、寂寞的旷远。正是这个诗人,应该是我所要向往的;”可以想象那一刻的里尔克是多么快乐,他的心就像一只振荡的钟摆被生命的温情击中。
这股崇敬的余波甚至远及国外,在《人.岁月.生活》中爱伦堡详尽地描绘了他对雅姆的一次拜访:“我抓住了树木与驴子的上帝。弗朗西斯.雅姆允许我去找他。他住在奥泰兹,靠着西班牙的边境。他有一部美髯和一副柔和的嗓子;他像慈父般接待了我,请我用俄文朗读几首诗,用家酿的甜酒款待我。我恭聆教诲,但雅姆却表现出自己是一个温厚而亲切的人。我很喜欢他,但我明白,他不是方济各,也不是索西穆斯神父,而只不过是一个诗人和一个好人;我怀着一颗空虚的心离开了他。”我之所以选择了爱伦堡,而没有使用其他人关于雅姆的资料。只是为了说明什么样质地的灵魂,才能接近雅姆创作的核心。爱伦堡是个热衷于社交、从繁杂的喧嚣中寻觅素材与思考的人,而雅姆正像中国诗人西川评论的那样“外省人的诗歌比巴黎人的诗歌少一些政治,少一些文化中心主义所具有的浮夸、华丽、精致或娇美。
他把外省人通常乐于掩饰的乡野之气作为优点扩写开来,以缓慢的语调接近谦和的神圣。”
“外省”这个词源于法国,居住在巴黎这个文化之都以外的人被称为“外省人”。因此爱伦堡的失望是必然的。当他还在苦苦寻找自己文学胸襟的时侯,雅姆已经伫立在宁静光明的田野上,开始了他一生的守望与热爱。
其实在此之前,译成汉语的雅姆的诗歌并不多,只有戴望舒、罗洛、程抱一、徐知免、钱春绮、葛雷、金志平、罗大冈等先生译的几首,加起来总数不会超过三十首。我想,是雅姆促使戴望舒从《雨巷》时期的哀怨、凄惋中走了出来,随着眼界的打开,他渐渐地摆脱了浓厚的中国古诗影响,从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气质。在戴望舒译的〈〈屋子会充满了蔷薇〉〉中:“我给你我整个的心,/(它是二十四岁)和我的善讽的心灵,/我的骄傲,我的白蔷薇的诗也不例外;/”我在舒婷的〈〈中秋夜〉〉中读到这种心绪的回响;”要使血不这样奔流,/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舒婷曾在一篇随篇中回忆她与诗人蔡其娇的相识,蔡其娇几乎是强迫地填鸭似的逼着她系统地阅读外国文学。我几乎十分确信舒婷看过雅姆的诗,而且就是戴望舒先生所译的那几首。我的依据是十年动乱中,书籍损毁严重,极端匮乏,国外新文学的译介仅是为了供批判之用,且在社会上流布不广。我相信蔡其娇先生手上收藏的是解放前或解放初的译本。
我一直都盼望有人象我一样喜爱雅姆,倾听这百年之前最美丽的声音。当我在书店见到台湾诗人莫渝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这本《雅姆抒情诗选》时,兴奋得气都透不过来。但平心而论,这本诗集的翻译质量远远不够格。除极少几首外,大多语句破碎,文气涣散,最多只有台湾五六十年代的水准。叹惜之余,聊以自慰的是终于有了一本比较完备的雅姆诗选。
雅姆一八六八年生于法国西南部毗邻西班牙的比利牛斯省杜尔奈,青年时代就读于波尔多,除了屈指可数的巴黎之行外,雅姆的一生基本上在故乡度过的。其作品有诗集〈〈早祷与晚祷〉〉、《裸体少女》、《诗人与鸟》和〈〈基督家事诗〉〉,散文集〈〈野兔的故事〉〉。早逝的青年散文家苇岸曾向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谢大光先生推荐过此书,希望能将这部散文集收入“世界散文名著丛书”。雅姆时常在森林中独自漫步,一手拿根拐杖,一手牵着土狗,口中喃喃自语。长期的乡居生活,与大自然的朝夕相处,不可避免地使日常所见的景物进入了他的创作。他的诗歌清澈、宽厚、质朴、散发着天然的气息,如同一束采自野地的露水未干的风信子。这样的诗歌是为心灵而吟唱,不管声音多么微弱,只要土地存在,它便会以其自身的善良与祝福,向人类传递一种幸福的可能。听,这闪耀人性美的祈祷:天主啊,既然我的心,鼓溅如花串/想迸发出爱和充盈痛苦:/如果这是有益的,我的天主,让我的心痛苦吧。。。。。。/把我未能拥有的幸福给予大家吧。这是一个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所能奏出的最弘阔的音域。是爱,是温纯的宗教培养了他的美感,这也是土地出于信任,而赐予他诗歌自信与庄重的原因.他的技巧朴拙、无色,甚至洋溢着一股湿润的土气。有时侯,我会忘记他在写作,他的歌跟石头、树木这类亘古永存的物质一样,属于神造的东西.
我常常困惑现代人对待写作的态度:聪明、技艺、风景、应时、个人恩怨……他们热衷于指出这个时代的病症与痛苦,却从未告诉我们希望所在。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回首自省一下,我们最初的来历与源头呢?雅姆的真实在于他渴望在现代社会的黑暗与诡诈中,输送温暖,让人们感受信仰和被需要。所以一切虚夸的华丽与精致都与他无关,他将自己变成一口慰藉的深井,向着美好纯洁的心灵敞开。由于雅姆的存在,人们好像重新拥有了童年的眼睛,以原初的爱与惊讶,打量起世界来。
200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