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小说//那些年的淇河,还有义蛇阿慧
我找到阿惠的地方,是淇河边的山岗。就是那个淇河三曲,画成天然太极图的地方。你知道淇河吗?它简直像是一个传奇。它形成于下奥陶纪,已经有五亿年的历史。它是中国北方唯一一条还没有被污染的河,而且它已经五亿岁了。这还不算是传奇?
大头老师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托了托那副黑框眼镜,眼望着远处连绵不尽的太行山,悠然神往的样子。大头老师有点傻兮兮的是不是?我们都爱捉弄他。他来的第一天,大毛就把半桶水放在教室门上头,他推开门,于是淋了个通体精湿。同来的村长满脸尴尬地陪笑说:“娃娃们实在不懂事,恁别生气……”
村长实在怕老师走。因为来支教的老师都待不长,最短的只住了两晚就不告而别,娃娃们也是会伤心失望的。村长罚大毛顶着满桶水跪在那破烂土坯的教室外头,喊一千遍“我再也不敢了”。
喊到第三十遍的时候,大头老师就取下了水桶,拉他进屋了。当晚大毛他娘给老师送来只母鸡,老师连着说:“不碍事,不碍事……”结果这笨手笨脚的老师杀了半天也没把鸡杀了,还让鸡飞出院子跑了。于是我们几个顽童呼啸着去追鸡,一直追到淇河边的山岗。
大毛抱着鸡欢天喜地回去的时候,我才在草丛里发现那个蛋,那么大的蛋我从来没见过,一定比别的蛋都好吃吧?我把蛋藏在院里的柴堆后头,不然叫爹妈看见,肯定又归石头吃了。
石头是我弟弟,那年才四五岁,生得又瘦又小,还老生病,家里好吃的都要归他,我和姐姐毛丫只能在旁边看着。石头像个面缸,多少东西都吃得下。那年我十岁,我姐毛丫十八了,我们都生长在淇河边。淇河,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条普通的河。可是大头老师常常坐在河边发愣。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念些什么。后来我上了大学才晓得,那是首诗,出自《诗经》,名字叫《淇奥》。
《诗经·卫风·淇奥》
有匪君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看到没?五亿岁的河,三千岁的诗,知道“切磋”和“琢磨”这两个词是怎么来的了吧?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到柴堆后头去找,结果只看到一堆碎成片片的蛋壳。我的大蛋就这么没了。那到底是什么蛋呢?又过了两个月,我才知道答案。那天只听娘尖叫了声:“石头!你快给我过来!”我和毛丫跑到院里,看见石头正坐在那边,赫然竟跟条大蛇在玩!我们这边很少见到那样的蛇,更别说这么大的了,足有我的手臂那么粗,白生生的,吐着长长的信子。
石头倒是不怕,两手握着蛇嘻嘻笑,蛇也似乎温驯得很,就在地下盘着。娘当场就吓晕了过去。毛丫也不敢乱动,去地里叫爹,我则去叫了大头老师。爹扛着锄头回来的时候,大头正蹲在院里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蛇也不怕人,在我们脚边游来游去,爹过去一把抱走了石头,交给娘,然后挥锄就要打。
“不碍事,不碍事……”大头老师托了托眼镜说:“在北方很少见到这么大的蟒蛇,虽然大,但看起来似乎倒是刚生不久,你看它身上的花纹都没长清楚呢,应该不会伤人的吧?”伤不伤人的不知道,可爹说近来后头粮库里的耗子反正是没影了,我现在明白了,原来它就是我从河边山岗上抱回来的大蛋啊。
“怎么着也是个活物,能长这么大多少有点灵性,能不打最好不打,万一招来什么祸事呢?”爹这么嘟哝着,就放下了锄头。于是大蛇就在我家里住下了。那天上学我刚好学个“惠”字,于是我就叫它阿惠。阿惠是我捡回来的,它不像会伤人的样子。
起初娘十分害怕,可见它确是不伤人,而且让老鼠几乎绝了迹,慢慢也就放下了心。渐渐阿惠就成了我家的一员,石头没事就爱跟它玩。阿惠真的很有灵性,知道村里的鸡啊狗啊小羊啊什么的不能吃,对于别家的生人也不靠近,很多时候就是盘在我家院里的那株大枣树上。有一回, 我带着大毛那帮熊孩子到家院里玩。我们家在村里算是穷的,除了阿惠,我平时也没什么可炫耀的。那天枣树上正好停着只老鸹,总是“啊啊”地叫个不停,二毛用弹弓去打,几次都没打着,老鸹反而飞到了更高的枝上,还是“啊啊”叫个不停。
原本在地上盘着的阿惠无声无息地溜上了树,转眼间就窜到了树俏,老鸹觉出什么不对劲,蹬腿抖翅想飞走的时候,阿惠“嗖”地窜起,像箭一样射出去,从半空中就把老鸹咬了下来。二毛那帮小子都看傻了眼,半晌才拍手叫好。那天我非常得意,阿惠可是我捡回来的。阿惠越长越大,渐渐有碗口那么粗了,身子可以绕着井台好几圈,因为相处久了,我们一家子都不怕它,可外人就说不定了。
有天刚摸黑,村长就上家来,跟爹娘说了半天。我和毛丫扒在门边上偷听,原来是二毛他娘联合了不少村民去跟村长告,说我们家养了条大蛇,还说蛇会吃小孩。爹说阿惠只吃老鼠和鸟,可村长连连摇头说:“它毕竟是个畜生啊,就算不伤人,看着也瘆人,还是弄走为妙。”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阿惠比小马大牛还温顺,为什么就不能养呢?阿惠第二天就被送走了,装在一个大柳条筐里,放在牛车上送走的。石头真是笨得可以,话都说不利索,只会坐在地上哇哇哭。
我问大头老师,为什么阿惠不能养在家里?他想了半天才开口说:“蛇是冷血动物,不易和人亲近,也不容易养熟,还是让它在淇河边的山林里生活比较好……”
我气得大哭,我不信大头老师的话了。阿惠跟我们生活了这么久,一直是乖乖的,怎么叫不容易养熟?我狠狠揍了二毛一顿,都是他娘去告的刁状。我用弹弓打他们家的鸡,吓得他家的鸡都不下蛋了。可无论我做什么,阿惠还是被送走了。我没事就到淇河边去,和大头老师望着无言的太行山发愣。我没再看到阿惠。
那年夏天热得死人,太阳晒得地皮都冒烟,我们都不上课了,跑到淇河边去游泳。我水性不好,只能在近水的地方玩,二毛那帮孩子则是好水性,钻上钻下的,有的还能空手捉到鱼。一把就扔到岸上来,在沙地上乱跳。我们淇河的双背鲫鱼是很出名的,比普通鲫鱼要大一倍,而且背也生得宽,又肥又大。其实它属于鲤鱼科,是淇河特产,别的河里可没有。这也是大头老师说的。
我光顾着把扔上岸的鱼装进篓子里,突然就听河里一阵扰攘,有人大叫:“二毛不见了,二毛不了……”大头老师愣了愣,跳起来就往河边跑。
水里乱成一锅粥,孩子们纷纷扑腾着找,大头老师在岸边急得跳脚,嘶着嗓喊:“二毛——二毛——”忽然在远处二毛浮了上来,无力地挥了下手,又沉了下去。叫你卖弄水性,抽筋了不是?我小小心灵里邪恶地幸灾乐祸着。可看大头老师急得脸都白了,我才晓得这样不好,心中觉得丝羞惭。
二毛载沉载浮地顺流漂下去,大家都知道河中间的水很深,而且还有潜流,二毛是太大意了。再往前,就是个急转滩,河面变窄,水流更急,过了那个滩头,就别指望救了。孩子们都吓傻吓哭了,我看着大头老师。他直跺脚说:“奶奶的!我当初咋就学不会游泳……”说着沿河急奔,高喊着:“救人呐,救人呐……”看来他想在河转弯的时候跳下去。
想不到大头是个旱鸭子。也难怪,他是大城市来的嘛。我也随后跑去,准备拉住他,跳下去也就是白送条命,谁了救不了。眼看到转弯时候我见到个白生生的影子窜入河里。我当时心里一激灵,那是阿惠吗?只见阿惠笔直朝二毛游过去,真正是“浪里白条”般。等游近了,用尾巴将二毛的身子一卷,就往岸上拖。
“没想到蟒蛇在水里有这么大的劲,世界真奇妙……”大头老师停下来摇头赞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犯傻呢,快帮忙!”我也顾不得他是老师,一把把他推下水。我们合力将阿惠和二毛弄上岸的时候,水里岸边的孩子们情不自禁齐声欢呼,河上这叫一个热闹。
阿惠救人的话题在村里成了整个夏天的谈资,二毛娘和二毛爹讪讪地抬着口猪来我们家。阿惠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村子里了,粮库里的耗子们未日来了。我那个得意劲不消说,最高兴的是石头,整天抱着阿惠就不松手。连村长也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啧啧说:“义蛇救人,旷古未闻……”连县里都来了人,说要记载到林县的县志里头嘿!你说是不是个传奇?
支教满了一年,大头老师要走了。毛丫近来总有点恍惚。我也多少是个知事的孩子,晓得这叫相思病。大约我娘也看出来了,戳着我姐的脑门说:“你少做梦啦,人家是大城市来的,能看上你这乡下土妞……”毛丫大约总还是不甘心,在大头老师收拾行李那天,约他去了河边。我也悄悄跟了去。在河边二人都不说话,夕阳把河水映得半红半紫,毛丫低头弄着衣角,怎么看着怎么别扭。
半晌大头老师才期期艾艾地说:“淇河悠悠,桧楫松舟……淇河发源在山西陵川县棋子山,属于卫河的支流,从太行山中奔流而出,向东流过河南辉县、林州、鹤壁、淇县和浚县……总长一百六十一公里,风景绝美,号称北国漓江……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姐倒是听得一愣一愣。大头老师介绍完了这条河,又不知说些什么。唉,还有比他更傻的吗?这不尴不尬的劲儿持续了几分钟,我姐眼圈一红,甩说:“我回去了。”我正在旁边听得着急,就觉身旁“嗖”地一声,阿惠从后面游了上去,忽然把两人圈在一起。
“ 阿惠你干什么呀?”大头和毛丫本能地挣扎,可阿惠把他们越缠越紧。等到二人不挣扎了,阿惠倒似条绳子自己松开了,可那两个痴男女也抱着不撒手,比蛇缠得还紧……我怕长针眼,招呼阿惠赶紧回家了。吓!阿惠真是无所不能啊。
毛丫和大头就在村里成的亲,由老村长主婚,我爹娘笑得都合不拢嘴。听说大头的父母原来不同意,连婚礼也不肯参加,可大头老师是留了下来。过了二年,有了娃娃,大头老师的爸妈才开着小轿车来到村上。见了漂亮媳妇和大胖孙子,两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说不出 了。 后来县里来人了,再后来市里也来人了,听说还是电视台的,有人找爹商量,要出钱把阿惠买走,还有市里动物园的人也来聒噪……
“看来阿惠不能再待家里了。”爹找女婿大头商量。
“是要趁早送走,不然说不定被人拿去做研究,那可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
于是在一个夜里,我们一家人把阿惠送回了山林。弟弟石头到底大了些,这回不坐在地上哭了,只是搂着阿惠不肯松手。我上前拉开弟弟,在他耳边说:“现在不叫阿惠走,被城里的人捉了去,以后可就再见不着了……”弟弟这才止住了哭声。阿惠在我们脚边盘桓着不肯离去,用冰凉的信子舔着大伙的手。很久很久,才“嗖嗖”地在长草中游走。这时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对着山林大喊:“阿惠——阿惠——”姐和大头抱住我,他们的眼泪也流到我脸上。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阿惠。它不再到村子里来了。也许在淇河边的山林里,它找到了自己的伴侣也说不定。大头总是说按这里的地理条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蛇,那么阿惠是怎么来的呢?我也不想去追寻答案。就当是淇河的一个传奇吧。
后来我考上了省里的大学,要离开家乡了。这时候淇河的开发已搞得风生水起,沿岸建了许多度假村之类的,它流经鹤壁市的城区时,河岸边都盖满了小区。外人看到这条河,总是赞叹它的美与纯净。也许是土生土长的缘故,我倒不觉得它如何出奇,只是当要离开的时候,是那么恋恋不舍。
淇河边的小山村现在还有比较原生态的,有个别连电信与移动的信号都收不到。可相信不久之后,它们都会繁荣起来。守着这样一条传奇的河,繁荣是迟早的事。只是到时候它还会不受现代文明污染吗?它还能是北方最干净的一条河吗?我不得而知,我只有祈祷。
后来在大学里接到当了包头工的二毛的信,他现在就在淇河边做工程,挣钱挣得流油。他在信里兴奋地说,有孩子在河边看到过阿惠,似乎是在水里捉鱼吃,见到人就游走了,而且似乎身边还有别的小白蛇……阿惠……我合上信,久久无语……
PS:关于蛇的故事是真的。只是它不是发生在淇河。关于淇河,感谢小草网友将它介绍给我。而我想更多地介绍给大家。我将这篇幼稚地文字献给淇河,在现在的中国,不被污染,真是最难得。希望大家多多保护动物,不要虐待它们。
【作者简介】胡晓明,常用笔名:心泉与水瓶座,自由撰稿人,出生于江苏南京,39 岁,在国企从事工会工作. 业余创作小说、评论、散文、诗歌,报刊时有发表,一直在追梦的路上。近期作品有《胡说红楼梦系列》十篇。喜欢的作家有曹雪芹、金庸,张爱玲和亦舒。个人格言:文以载道,文以修身,文以承愁,文以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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