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楼外的传说——复旦留学生往事 | 读史老张
复旦大学卿云楼
在复旦大学校园(邯郸路校区)东南角,有一幢老房子,名叫“卿云楼”。卿云楼名,源于“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诗句,名字古雅,样貌却很平常。乍一看,还以为它是老工房,火柴盒式样,五层楼,格子窗,灰墙。无论是年代、颜值还是名气,卿云楼都难以与奕住堂、子彬院和相辉堂等老建筑匹敌。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其里程碑式的地位:复旦第一幢留学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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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正式招收留学生,是在1949年以后。最早的留学生,来自日本,名叫今富正巳。今富正巳于1952年从私立上海学院转入复旦中文系,师从过贾植芳先生。1953年夏,今富正巳提前毕业,贾植芳将自己的散文集《热力》赠予他留念。1955年后,贾植芳因“胡风案”蒙难,复出后遍寻《热力》无果。没想到,到了1983年7月,他忽然收到日本寄来的复印件,寄件人今富正巳,此时已是东洋大学教授。贾先生说:“打开一看,正是《热力》,是我当时送给他的那本,扉页上还有我的题辞,不过今富先生在前面又加了一句:'时隔三十年’!”(贾植芳《狱里狱外》)
今富正巳(复旦档案馆藏)
今富正巳之后,又来过三位日本留学生:中田庆雄、山下好之和菊地升。1956年9月,他们进入中文系,跟随胡裕树先生,学习现代汉语。据中田庆雄回忆:“我从未缺席过胡裕树先生的讲课,而且还直接在教研室接受他的辅导。他还给我指定阅读的参考文献,平均每三天为我上一次课,还常常把我叫到他的家里。”(中田庆雄《冰花》)中田庆雄毕业后,长期从事中日友好事业,曾任职于日本国际贸易促进协会,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他还多次回访复旦,并被聘为复旦顾问教授。
1973年6月,周恩来总理会见中田庆雄
我一直有个疑问,上述日本留学生入学时,复旦还没有留学生楼,他们住在哪里呢?得知1957年入读中文系的陈光磊先生曾和他们一道听过课,我去向他请教。陈光磊说:“我们中文系男生当年住在学生宿舍6号楼;日本留学生住在哪里,我倒不清楚。反正在6号楼里,我没见过他们。”我又到复旦档案馆查找史料,没有日本留学生的住宿记录,却在今富正巳的学生登记表上,发现了他的通讯地址——“上海市虹口溧阳路853弄167号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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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复旦来了一位苏联留学生,名气最响。他叫米沙,全名米哈依尔·列昂季耶维奇·季塔连科。季塔连科出生于1934年,1953年入读莫斯科大学哲学系,后来成为著名汉学家,曾任俄罗斯科学院院士、远东研究所所长、俄中友协主席。早在大二时,季塔连科偶然读到郭沫若《十批判书》俄译本,便着了迷。他提笔就给郭老写信,表示对中国哲学的强烈兴趣。两个月后,他收到了郭老的亲笔回信:“亲爱的苏联朋友,非常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如果你真的对中国哲学感兴趣,真心想深入研究,作为长者我要告诉你,你需要掌握汉语,但不仅仅是现代汉语,还要学习中国的文言文。”就这样,1957年2月,季塔连科赴华留学。他先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受业于任继愈、冯友兰先生。1959年9月,转到复旦哲学系,师从胡曲园、严北溟等先生。
季塔连科
那时,中苏关系尚在蜜月期。学校对季塔连科很重视,专门拨出一套住房,作为他的“留学生宿舍”——在复旦历史上,这是个特例。季塔连科后来说:“复旦大学的条件很好,我被安排在一个有四个榻榻米的日式小房子里……”这个“日式小房子”,位于徐汇村(今复旦第二宿舍)27号,原为卢鹤绂先生寓所,卢家迁往第九宿舍后,这里就成了季塔连科的家。据复旦子弟李北宏先生回忆,他曾去过27号,“走进他家,第一感觉是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出奇的干净。一幅列宁的画像挂在朝南的前屋,他的太太正在熨烫衣服。”(李北宏《回忆复旦季塔连科》)季塔连科的太太娜嘉,在华东纺织工学院(今东华大学)留学。他们一家,在徐汇村一住就是两年。
当年在复旦,少有外国人。季塔连科高眉深目、身材颀长,在校园里非常显眼,几乎人人都叫他“米沙”。他记得:“在毕业典礼上,校长陈望道教授宣布:'1号毕业证书将颁发给一名外国留学生、一位苏联公民——米沙同志。’他们误把我的名字当成了姓。大会结束后我不得不作出解释,因为这样的证书对我是无效的。一周后,系主任胡曲园给我补发了姓为'季塔连科’的毕业证。”(季塔连科、维诺格拉多夫《一生为中国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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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有临时留学生宿舍,是在1965年。那年9月,根据外交部安排,复旦首次接收越南留学生,共计214名。学校腾出原学生宿舍4号楼,让越南留学生入住。4号楼位于校园东侧,靠近国定路,环境幽静,住宿条件也最好。秦湘老师曾担任过留学生的班主任,她告诉我:“4号楼每个房间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越南留学生的待遇,比中国学生好多了!他们的日常开销,都由我们承担。那时,孙保太先生任校办副主任,负责留学生管理,他工作非常细致、认真,大到服装定制,小到杯子式样,都要一一过问。”复旦4号楼,见证了中国人民节衣缩食、抗美援越的真情。
1966年越南留学生在复旦物理楼前合影
(孙晓刚供图)
一年以后,“文革”爆发,越南留学生陆续归国。临别时,他们抱头痛哭,依依不舍。不久前,孙晓刚校友赠我一册越南留学生影集,说是他父亲孙保太收到的留学生礼物。打开扉页,黑卡纸上粘贴着一行金色的中文字:“越中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岁!”一看就知道,那是越南留学生回国前,费时费力精心制作的。
越南留学生走后,4号楼回归为普通学生宿舍。1974年,复旦恢复招收留学生,至1978年,已达近40名。这些留学生,大多由西方国家公派。他们与中国学生一起,合住在4号楼。其中,有一位英国留学生,名叫迈克尔·兰克,中文名为阮迈可,他由英国文化交流协会派遣,于1975年到复旦研修汉语。留学期间,阮迈可酷爱研究上海老地图、老地名。他带着相机走出校园,用那时还很罕见的彩色胶卷捕捉上海瞬间:邯郸路上的有轨电车、福州路上的三山会馆、南京路上的样板戏电影宣传牌和黄浦江上的老帆船……这些风景,今天早已绝迹,却是上海城市变迁的写照。2005年,阮迈可将它们发布在社交媒体上,曾引起轰动。
复旦4号楼里的阮迈可
阮迈可在复旦留学时,就住在4号楼,他曾晒过一张宿舍照片:一只木质书架,书架上挂着热水袋,放着白色搪瓷茶缸;两张木质单人床,床上铺着草席,放着纸板箱;白色的墙上,钉着一幅有些年份的列宁画像……看得出,当年4号楼已经老旧,阮迈可们的留学生活,谈不上舒适,甚至有点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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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初,复旦决定投资33万元,建造一幢独立的留学生楼。1979年,留学生楼建成,这就是后来的卿云楼。该楼建筑面积约3000平方米,共有90余间房。每间寝室14平方米,可供两位学生居住。那时,我住在学生宿舍6号楼,七人一间房,没有空调,也没热水,每层楼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而留学生楼环境幽雅,设备高档,不仅有阅览室、文娱室、厨房、餐厅和浴室,单是24小时热水供应,就让人欣羡不已。记得我第一次去留学生楼,那黄色灯光、红色地毯、栗色书架,让我有点迷幻,仿佛置身于高级宾馆。1981年世界杯男排赛期间,我“蹭”在留学生楼里,看过一场电视实况转播。那一次,主攻手汪嘉伟受伤,戴廷斌麾下的中国男排意外输球,大家一片叹息。只有我,好像并不太沮丧,因为“享受”了大彩电,反倒有某种心理补偿。
复旦留学生楼的设计图纸之一(复旦档案馆藏)
留学生楼建起后,学校画风渐变。本来,男生一律蓝灰色服装,松松垮垮;女生也不事妆容,素面朝天,色彩有点沉闷。有了留学生楼,校园东南角的风景,忽然明丽起来。那些留学生们,有穿牛仔裤和拖鞋的,有穿大格子花衬衫的,还有衣着暴露、曲线尽显的……他们出没在留学生楼外,面容阳光,个性奔放。我曾亲眼见过一名女留学生,抹着深红色口红,扎着一缕红头绳,袅袅婷婷,行走在“南京路”(今光华大道)上。她耳垂坠着的金属耳环,随着摇曳的身姿荡漾,叮铃当啷,就像风铃一样,攒足了校园回头率。
留学生楼一侧,有个大草坪。课余,留学生们喜欢躺在草坪上,敞开衣襟的男生喝啤酒、穿得很少的女生晒太阳,全然不顾“有碍观瞻”。草坪对面是个理发店,据说常有中国学生跑到店里,东张西望。那时,不少人思想还有点保守,对此议论纷纷。事情反映到校长办公室,据时任校办主任的王邦佐先生回忆:“我就跟谢希德校长汇报,说影响很不好,建议不要再让留学生去那里晒太阳了。我以为她会支持我,结果没想到她说这有什么,国外这样的人多得很啊,她们喜欢晒太阳,就晒吧。”过了一些日子,留学生楼另一侧多了一排躺椅,留学生们都去那里晒太阳了。“那边是留学生楼,我们的学生过不去,也看不着了。”(王邦佐《“实事求是,留有余地”》)谢希德校长处理问题,既灵活又兼顾各方感受,令王邦佐真心折服。后来王邦佐到上海师大担任副校长、校长,一直铭记着谢校长的叮嘱:“实事求是,留有余地。”
1984年后,政通路上建起了几幢新的留学生楼,留学生们陆续迁往新楼。后来,原留学生楼改名为“卿云楼”,另作他用,淡出了人们视野。有一阵子,政通路被誉为“老外街”,名扬校内外;退隐的卿云楼却长期不为人所知,默默无闻。前几天,我又特地去了校园东南角,但见卿云楼外,一片清冷……谁会想到,几十年前,那里曾经色彩最艳丽、风景最迷人?
写于2021年10月,复旦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