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的云 | 永远的乡愁 (小说)


永远的乡愁   (小说)
文|无根的云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是八里沟乔迁之喜,新村街口扎着大彩门,彩门两侧挂着两条长长横幅,左边:决战小康让大兴镇更加出彩,右边:脱贫致富使八里沟改地换天。红底白字,分外醒目。街口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彩球飘扬,一队队穿着花红柳绿的小学生载歌载舞。十一点三十分,新居剪彩仪式开始,县、镇领导满面春风,在震耳欲聋的一片鞭炮声中,两位领导从红托盘里拿起剪子,潇洒轻盈地划一道弧光,咔嚓一声,挽着大红花的红绸断为几截。

剪裁仪式结束了,参加剪裁的人群渐渐散去,新村顿时安静寂寥起来......尚留根老汉怔怔地矗立在街口,凝视着八里沟方向,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砸落在新村街面的水泥地面上。

揪心的痛把时光又拽回到三天前。

搬迁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尚留根老汉怎么也睡不着,戒了三十多年的烟破天荒又开戒了,开始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的床板嘎吱嘎吱响,老伴嘟囔几句,他索性就不睡啦,从抽屉里翻出一盒还是过年时招待客人的烟,已有些变味,他也不去理会,蹲在屋外石墩子上吧嗒吧嗒地闷着头一个劲抽,急剧暴烈的咳嗽声不时从那苍老干涩的喉咙里涌出。

尚留根八十一岁,是个有着六十年党龄的老支书,从成立人民公社到前些年才从支书位置上退下来, 至今耳不聋,眼不花,身板骨硬朗的像条柏木櫈,咋敲打都不会散。

八里沟,地处箕山深处,曲曲弯弯十几里,八里沟只是个村名,三十几户人家,世代散居在沟弯里,是著名贫困村,改革开放恁些年,村里至今也不通汽车;虽然家里都有电视机,但拨拉来拨拉去就两个台(频道),时不时满屏雪花点,想看段曲子戏都难;不少人买了手机,可打电话得跑半山腰,沟底没信号。种庄稼全是仰脸看老天爷脸色,风调雨顺了,收一年吃好几年,年景赖,不下雨,就只能指望沟岔里临着水的那片片挤挤(零散小片地)地了,收三核桃俩枣够糊口。好歹沟里地面大,山上山下有果树、有草药,只要不爱惜力气,歪好鼓捣鼓捣送山外就是钱,一年花销就不用愁了。靠山吃山,反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祖祖辈辈就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延续着,过活着。

八里沟穷,年人均纯收入九百九十九元,县里统计的,山外是一万多元,相差一大截,所以八里沟是贫困村,帽子还是四十年前国家戴的。前些年,村民承包荒山,退耕还林,栽植果树,腰包慢慢鼓起来了,吃不愁,喝不愁,手里还有俩余钱,开始感到头上戴顶贫困帽压力太,不光彩,商议着给摘了,当申请递上去后,镇上、县里都说不能摘,消息反馈回来,沟里人都迷茫、糊涂起来。

八里沟真穷,统计局有数字,不过这不关老百姓的痛痒,最让八里沟人伤老筋、焦虑、揪心的是娃们三十好几找不来婆娘。近几年,娃们找不来婆娘并不是八里沟的专利,山外也一样,前些年计划生育,男孩成了女孩,长大了,女孩变了男孩,一反一正啥概念,说句难听话,那就是猪多糠少,槽里没有食还能咋着?谁家若养两个“带把”的,他们的爹娘能睡的着吗?头不白才怪呢!如今,娶个婆娘十多万真金白银还不算,车、房是必须有的,两个娃?不敢想,那就是压在身上的两座山,得把骨头搓成扣卖。

八里沟的娃不笨,但读大学的不多,中学读不完就辍学去城里打工,有一技之长的,找个体面活,聪明能干点大多做了外乡人的上门女婿或寻个二婚,好歹有个家,生犊添娃续香火。没手艺,仅有一身蛮力的娃大都是建筑队上干些搬砖、背水泥的苦力,这些娃找媳妇可比登天还难,除非拿钱砸,世上没有不爱钱的。北沟尚老全的娃三十三了,花近二十万,年前才娶了个拖油瓶的(二婚带小孩)女人。寻不来婆娘,娃们都急疯啦,有人干脆从人贩子手里买越南女人,不要户口,没有责任田,沟里人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最要命的是怕派出所知道,那就蛋打鸡飞。前不久,镇派出所还遣返三四个越南女人,不过不是八里沟,是外村的。

八里沟娃子娶婆娘难,娶了婆娘添了娃更难,两口子外出打工,娃又带不到身边,只能撇给父母;你去八里沟看看,现在里里外外全是五十岁以上年高体衰,满脸沧桑的白发人。伺候孙男孙女本不该是他们的义务,但有什么法子呢?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孙男孙女也连着筋,再苦再累也从无怨言,即使自己累趴下都不会让小孩受一点委屈。其中最不让人省心的是接送孩子,一天四个来回,风雨无阻。学校距家六七里,坡陡路远,接孩子时大多赶辆毛驴车,准时准点,几乎就是陪读,但接着孩子那一刹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这几年,县里、镇里决战小康,域内贫困村、贫困户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去掉“穷”字,摘掉“贫”帽,把握节点,打好攻坚这场硬仗成为头等政治大事。镇里山区面积大,当初申报贫困村、贫困户时,为争取国家扶持,享受财政补贴,上上下下都尽可能地填报,后来因区域调整要划走部分贫困村,为此两个乡镇还挣得脸红脖子粗。现在倒好,三年内贫困帽必须摘光脱净,时间紧,任务重,县里要派人驻村,镇里要抽专人包村,首要领导立了军令状,悔恨交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应了农村那句俗话:“吃人家谷子还人家米,好吃难消化。”

针对八里沟脱贫摘帽问题,镇里没少花心思,研究来商讨去,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该村迁到山外,建个新村,几十户人家撒胡椒面似的撒到富裕村去,挤不住手,扎不了脚。

八里沟人听说要自己挪窝,霎时炸了锅,跑镇里、县里,说啥的都有,死活守住老窝,抱住祖根不能搬。腿跑细了,嘴磨薄了, 哭了、喊了、闹了、求了,但搬不搬不是八里沟人说了算,这是政治任务。

二月二龙抬头,黄道吉日,搬迁日子就定在这天。时不我待,镇领导、机关干部全力以赴,包户包人,任务是死的,办法是活的,不拘一格,不能给镇上抹黑丢脸;到时县里领导、电视台都来现场,谁若拖了后腿,谁就自己砸了饭碗,镇里撂下狠话。

新村去年初开始建设,年底已交付使用,两层样式统一的别墅,街道硬化绿化、下水排水、游园公厕、健身器材、书屋、棋牌室等公共设施一应俱全,县、镇两级财政投资两千多万元。

镇里苦苦做的这一切是真心为八里沟人好,他们应该领情感恩,可是......

“金窝银窝都不如俺这狗窝,80多岁了,俺还能踢腾几天,总不能临死再把这把老骨头扔在外边吧。”一个有着50多年党龄的尚留根说。他二十一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八里沟干了近50年支部书记,因为村里找不来年轻党员,直到2015年县财政局派来个第一书记,好说歹说镇里才答应他卸了任。

这次搬迁,尚留根第一个反对,当然,其他村民也跟着起哄。尚留根是八里沟的旗杆,只要他那里一站,村里男女老少哗啦啦都会跑过去,为啥?几十年老书记,人信他,他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放个屁满沟里都有味。所以他是镇里工作的重点对象和攻克堡垒。春节前,镇长亲自带了米、面、油、水果及一千元慰问金看尚留根,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可尚留根还是一根筋,榆木疙瘩一个。

那天,他领着镇长在沟里溜了一大圈,镇长本不愿意,但还是笑哈哈地跟着尚留根走。

在那条四尺宽,青石铺面,曲曲弯弯的石板街停住了脚,他指着路边石块砌成的小屋及院子里的石磨、石碾、石槽、石对锤(石臼)、石磙、石捞仔......说:“这可是稀罕物啊!如今哪里还能找得到这么全的石货;老能人的儿子春节回来说,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老板想跟咱合作,把八里沟作为电视剧外景拍摄基地,咱山里人还可做群众演员,资金投资......”他和镇长边说边走,小街尽头一拉溜十几间清一色石窑,窑前是一片竹林,靠着山崖有几孔土窑,里面养着近百只山羊,这时正好一个五十多岁老汉㨤个大草箩头走过来,往羊圈送草料,看见尚留根和镇长,“他叔,恁冷过来有啥事?窑洞里有火。”

“没事,镇长来咱沟体察民情。”尚留根边说边领着镇长沿小路转向东山。山上 风格外凉,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镇长衣单,脸皮子冻得都变了色,牙齿咯噔噔不停地打颤。八十多岁的尚留根也感到力不从心,没走几步鼻子和嘴就挣着出气,数九寒天,豆大的汗珠子在长长的眉毛尖上打转。“老尚,这山甭爬了,有啥咱回家说不好。尚留根一大把年纪,若有个好歹咋交代,镇长急急力劝老尚拐回去 。

尚留根上气不接下气说:“俺这把老骨头真不行了,年轻时一口气跑到山顶,这没几步腿都拖不动了,中,回去,但您得耐着性子把俺沟里人的心里话听完。”

“不还是舍不得你那几孔石窑吗?”

“不是我舍不得,是沟里人都舍不得。俺八里沟可是风水宝地,去年来了一拨又一拨人考察,说山是跟嵩山一脉,啥子断层、褶皱老典型,能申报国家地质公园;山上山下的果树能建成生态采摘园;沟里沟外那山楂、山茱萸......”

“行了行了,老尚,说一百圈不就是不想搬吗?”镇长截住了尚留根的话头,“你是老党员,德高望重,在八里沟一呼百应,搬迁你还得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为政府排忧解难啊!”

“镇长,是老百姓想不通啊!镇里要是能把通往山外的路修修,通上汽车,那咱八里沟......”

“老尚,现在说啥都白搭,脱贫建小康今年是最后一年,远水解不了近渴,要顾全大局,八里沟不能拖镇里后腿,给政府脸上抹黑。”镇长有点不耐烦。

“镇长,话不能那样说,八里沟是穷,但啥时不听毛主席的话,给党丢过脸?!”

话不投机,镇长见尚留根来了气,怕把事弄崩了不好收场,赶忙笑哈哈地说:“还是那脾气,镇里还有事,我就不再去家了,等搬迁那天我请您喝两盅。”镇长紧紧握住尚留根的手摇晃着。

镇长坐着车一溜烟走了, 尚留根茫然地站在门前风地里。

尚留根从干支书那天起,不管是修坝治水建水库从没有落过伍,干啥都是能让使死牛不叫打住车,压根就没给政府找过麻烦。这次搬迁,政府下那么大力气,花那么多钱,为八里沟建那么漂亮的家,可他咋地就是想不明白。过惯了沟里那山高月小,风清水秀的日子,听熟了虫鸣鸟叫的声音。满山树,一沟水,山窝里,沟岔中,随意种点粮食蔬菜够吃了,新鲜,环保,还不纳税,现在硬生生让搬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地没了,山没了......

穷窝难舍,乡情缠人。八里沟人的根就扎在山中石头缝里,有谁能割舍下这份浓厚的乡情?走,即使人走了心还留着。

距搬迁只有三天时间,像炮捻子一样呲啦就到了,就是鸡蛋碰石头也要最后一搏。天快亮时,那包发霉的烟已剩下一只空盒,尚留根砸吧砸吧嘴,狠狠砸了下昏昏胀胀的头,决心拼着老命再去县里找一次领导。

启明星已爬到门前榆树稍上,四周还是朦朦胧胧,若是山外该是大天老明了。

主意已定,睡意顿消。尚留根出门沿着沟沿,先找沟岔子东的尚天贵,而后又一块去北沟找老能人和沈大新。搭班子搁伙计几十年了,三人一直都是尚留根的铁三角,沟里大小事四人一嗑嗒——定了。只要定住弦,谁打退堂鼓就蹲着尿尿,有孩子都不长屁眼。不搬迁,还是四人挑的头。

早饭也顾不着吃,老能人开着一辆蹦蹦车(手扶拖拉机),载着三人向山外县城赶去......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 无根的云,原名李相国。居嵩山之下,汝水之畔。生性懒散,倾慕乡野;爱读杂书,梦想用文字写自己心路,终不成器。1983年至今,《河南日报》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五十余篇。退休后,网络文学偶见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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