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敏 | 小城的祝福
十多年前我家住在北园村。后来搬走了,我又多次回去,站在住过十多年的旧楼下。表面是看小菜园和香棒树的,内心却在默默接受一个现实,曾经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都成了从前。
从众多记忆群里泛出水面的,是沿街地摊上的一声声叫卖,充满了尘埃感的集市众生。那时,我在长期创作假里宅定,潜心写大部长篇,我得关门闭窗,把街声完全屏蔽掉。然而,不管我怎样努力大隐深潜,小城还是有老人的叫卖声,从窗棂或门缝里透进来,很难关闭掉。
豆腐呃——豆腐哇——!
这声音一传来,就惊到了我。声音孤零零地,跟谁都不搭。这片驳杂的城乡结合部,有泡沫一样多的菜摊杂贩,都是喊的叫的吼的,尽显河南梆子里的山板峦调。也有电子喇叭从来不管剌耳的分贝有多强,只管把小街当乱滩尔吼大叫。只有这位卖豆腐老人,是唱的。起调低低沉沉,不紧不慢,拉开腔后,悠然飙上去,再及时运用丹田共鸣。行腔有板有眼,节奏遒劲有力,落调沉缓悠长,余音韵调绵远。一位少见的城市歌者,是以极具穿越的韧力,力排众萌,飘到了城市上空。再细听,老人像是在若大的舞台上作清唱或独白,有辽阔的抒情空间。调子也把握着轻重缓急,使各段位都抑扬有度。一时,我想起江南的号子声,想起村妇喊娃吃饭,村婆喊老头下工的情景。声音亮得开,飙得上去,喊到得意时,会变得高歌嘹亮。这歌灌到室内就绕起来,绕在我前后左右,绕在我耳畔心头,绕得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不得不停下正敲打的键盘,站到阳台上去听他。从大西关下来的北园路上,慢慢过来一位推三轮车的卖豆腐老人。黑黑瘦瘦,旧背心,皱巴巴的军裤,晒得浆喷似的肩上搭条毛巾,蹬几下车子擦一把汗,就不紧不慢地拉开了长腔:豆腐呃——豆腐哇——!我感到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文学审美,和我的小说表达多处相似。小说的任何一细节都有人性,那细节才入神。老人的任何一行腔都有来历,那声调才入味。
街上照样是不痛不痒地人声车声,多声部的市曲,辩不清有多少吵闹在里边。有哏儿嘎哩的浑说俏笑,虽不断闪回,都在瞬间落了下去。有时还会传来吵架声,挫短的损谤也能甩出来,伤了一条街也不顾及。而卖豆腐老人的唱声却来个大变奏,他好像不只为卖豆腐而叫喊,那声音里好像有料,像是在呼唤什么,或是在发一段情感,诉一层心事。他的唱声被我不断发酵,从音乐的角度升起来,又落到了烟火日子里。我想起瞎子阿炳二胡曲里的委婉凄切,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寻找声音那边的故事。老人是否有辛酸故事,会不会家口太多拖累,有孩子交不起学费,有老人睡倒病榻。他担着无法担动的重负,只有借豆腐的事由,释放无法诉说的愁苦。听着听着,我就想走近那位老人,最好走进他的生活现场,看看他在小西关或小东关里的豆腐作坊,看看他在城南或街北的家境,跟他聊些家常话。
豆腐呃——豆腐哇——!
夏天,蒋落的夕阳带着成丛的余辉,斜斜地照着高楼侧边的树影。声音慢慢走近,又慢慢远去,依然萦绕着站在阳台上的我,进入不了小说状态。我似乎听懂了其中一些味,也把自已从猜想里转换出来,转到城外原野的苍茫的黄土地,或古诗里的长河落日圆。白云苍狗谣。
豆腐呃——豆腐哇——!卖豆腐老人又来了,有女人凑上去还价。
卖豆腐老人操着苍哑的声音,说:大妹子,价低了包不住本儿啊。
你整天卖豆腐赚钱,还在乎一两毛?
大妹子你不知道这生意本小利薄,你看我喊了十几年都富哦,都富哇,把你们都喊富了,我还是个穷卖豆腐的。
那大妹子不讲价了,打块豆腐付过钱,就匆匆走开。接着围上来几个买家,好声好语地掏钱拿货,托了白嫩的豆腐爽爽地回家,油炸葱花的香味就弥漫了北园上空。
都富呃——都富哇——!
唱声又起时,我所有的联想都落了地。在真切而实在的感动里,我明白了老人简单的表达,省略掉了多少生平杂感,多少的不容易,一声行腔里,唱暖一座城。
小城因此有了主调,有了古老而美好的祝福。卖豆腐老人也随着我的感动走进笔底,走进我对小城的众多讲述和回味里。而且,他的祝福还会随着我,走得更远。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