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兰秀的女人生涯(4------8)
4
水生挥起锋利的铁锹,把满满一锹土垡拍在地头的堰畔上,长长的汗水便犹如蚯蚓,蜿蜒着爬过脊背。
这正是初春时节,土地暄软,青草绽芽,油盆大的太阳悬在头顶,嫩得淌流丝丝黄油。
水生“噗噗”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弓步弯腰,“呲”,锹刃深深的吃进土里;然后,双手握紧锹把,扭身转腰,“呀”的一声,又一锹土垡便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堰畔上面。
锹刃闪亮,土垡飞舞,面前的堰畔已经堆积半人来高,水生却依然不肯停歇。去年,就是因为堰畔被流水冲坍,导致半亩多地几乎没有收获。今年千万不能再吃这样的亏啦!
堰畔逐渐高过了水生的头顶。
不行,饿了,饿死了!早上半个菜团,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哪里能抵得到晌午?水生终于手软脚乏,丢掉铁锹,仰头倒在了地头的坡坎下面。对,把脚放高,头放低,这样兴许胃里残留的那点食物会慢慢的泛上来,驱走饥饿……
水生——
水生喂——
一个苍老的女人声气穿过村口如烟的绿翠,在温润的空气里一波一波,袅袅荡漾。一群燕子衔泥飞来,翼翅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可惜三里之外的水生睡得很死,未能听到母亲的呼唤。
水生——,你死到哪里去啦?
母亲恶毒的咒骂溢满愤怒,一只衔泥飞过的雏燕吓得“唧喳”一声,躲进团团如烟的绿翠荫里。
院内,秃头成三、花三娘子,还有老扁头、兰秀各自坐在靠墙的阴影下面,避着燥燥的日光。兰秀低着头,双手把垂在胸前的发辫编好,拆开,拆开,编好,一声不出。水生娘气急败坏的推门进来:
鬼知道水生死到哪里去了!这年月,人都饿得大眼瞪小眼,今黑脱鞋,谁知道明早还能不能穿上。我看,还是顾命要紧,把娶儿媳妇的事情先往后放一放吧!
老扁头和兰秀没有听见似的,各自低着头一言不发;花三娘子两个嘴角吊下,瞄了秃头成三一眼。秃头成三立刻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
妈妈的,闲时备下忙时用,这道理你懂不懂?放在平常年月,谁家的闺女肯进咱家的破门啊?
成三……
花三娘子瞪了秃头成三一眼,秃头成三立刻便住了口,回头望了望兰秀。兰秀只顾低着头,编拆自己的发辫,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他爹,要不,这事,就真的算了?
水生娘仍在喋喋不休的说话。
闭上你的臭嘴!
秃头成三终于发了怒。
妈妈的,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什么事情都想当家。——要是家家的母鸡都能打鸣了,那还要我们公鸡做什么?……
花三娘子再次瞪了秃头成三一眼,秃头成三忍了几忍,终于气咻咻的噤了口。
5
水生娘不再说话,低着头走进厨房,往锅里添上三五瓢水,开始给大家烧水喝了。
院子里,秃头成三挪了挪小凳,赔笑坐在老扁头和兰秀跟前,拉开了话匣:
妈妈的,要说咱这家境,放在平常年月,那跟人家是没法比的,可现在都穷啊,都在挨饿啊!不过,也不要紧,每人一张口,可每人也有两只手你说是不?妈妈的,咱院墙外面长着四棵榆钱树,那就是咱家灾荒年月的指靠,不瞒你说,眼下堂屋的水煮榆钱还有整整三缸呢!妈妈的,你们看见了吧,出门向东走,有河,河里有水草,出门向西走,有坡,坡上有野菜;只要愿意出门,只要愿意卖力,那肚皮就决不会饿着的!……
老扁头望了兰秀一眼。此刻的兰秀正以手托腮,眼睛茫然的望着远方,仿佛陷于无尽的遐想之中。老扁头“嗯哼”一声,威严的瞪着兰秀;兰秀立时收回目光,把头低了下去。
水生娘烧好开水,分盛四碗;院子里,日光越发的燥了,秃头成三便邀花三娘子、老扁头和兰秀坐进堂屋,一面说话一面喝水。
院墙的豁口处,“呼”的一下跳进来了根生。根生肘挎一满篾篮的野菜,嘴角叼着一棵鲜嫩的茅根,上身赤裸,汗衫围裙一般系在腰间,咿咿呀呀的唱着走进厨房。
妈妈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秃头成三低声咕哝一句,起身跟进了厨房。
根生,你……回来啦?
妈,东边河里水芫荽多得厉害……
在母亲惊喜的目光和父亲犹疑的表情里,站在厨房门口的根生发现,小院打扫干净,地面似乎洒上了薄薄的一层清水;堂屋檐下,锄锹镰犁耙笤帚各类农具摆放齐整,——一切都是贵客到来的征兆。
爹,妈,有事?
废话少说,妈妈的,赶紧过去,换上衣裳!
根生被母亲拉到灶台的后面,换上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裤。母亲一边抻展着上衣的下摆一边小声嘱咐:
衣裳是借人家金生的,新崭是新崭,就是有些短小,……可千万别弄脏了呀!
爹,妈,到底啥事?
啥事啥事,妈妈的,问那么多干吗?——听话就是!
根生被推搡着走进堂屋,爹妈站在门槛外面。
妈妈的,小门小户人家的娃儿,不懂事,没规矩,又贪玩,找了半天,这才找到。妈妈的,让你们久等啦!
花三娘子满脸疑惑的望着秃头成三,秃头成三把脑袋扭向一边。妈妈的,蚂蚁爬上了我们家的门框!伸手把一只蚂蚁捻死。
堂屋的光线有些黯弱,根生站在门槛里面,半天方才看清,神龛前的供桌两旁,坐着媒婆花三娘子和一个五十来岁的扁头男人,扁头男人的下手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姑娘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把胸前的发辫编好,拆开,拆开,又编好。
这是兰秀,你们慢慢的拍话吧!
花三娘子释去疑惑,站起身来对根生这样说道;然后,就和老扁头、秃头成三还有水生娘一道走出门去。
水生娘出门的时候,没忘了把门扇轻轻的掩上。
6
兰秀抬起头来,一眼认出站在面前的,正是昨天早晨因给自己喝粥而遭到父亲斥骂的年轻男子,一股暖流油然升上心头,许多的亲切与好感与之俱来。
认出根生的兰秀便有些大胆,一双眼睛亮亮的瞟过根生的脸。根生再笨,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与实质,竟把一张白脸洇红得犹如熟透了的高粱。半天,兰秀轻轻一笑,温言软语的开了口:
大哥,多谢你昨天的那碗稀粥!
嗐,原来是你……
根生也认出了兰秀,顿时有些惊喜,又有些轻松,他拉过一张小凳,如释重负的坐在了兰秀的对面。
你,……叫水生?
我不叫水生,我叫根生!
哦?
水生是我哥,他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
哦?
还有,我身上穿的衣裳,全是我妈从金生家里借的……
兰秀刚刚绽开的笑眉慢慢聚拢,凝成额前的两道青黛,脸色也似乎变得肃穆起来。她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又隐隐有些疑惑。
根生哥,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干嘛?
……相亲是吧?
是。扁头叔和花三娘子说过,我今天来相的人叫水生,可你是根生,你咋就来了?
我?——鬼才知道哩!
……
于是,兰秀和根生便不再说话。日脚吃力的挤进门缝,于地面上做着无声的漂移。在满屋流荡着的静寂里,根生似乎听到了兰秀的心跳,呯,呯,呯;兰秀也似乎听到了根生的心跳,嘣,嘣,嘣。半晌,兰秀仰起脸来,牙齿咬着垂过嘴角的一绺发丝。
根生哥,你,……对我还算满意吧?
满意,满意!
根生连声应答,同时长长的舒了口气;然而,心里却在不无遗憾的思忖:
满意又能如何?我不过是个替身,水生才是这场戏的主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秃头成三、花三娘子、老扁头和水生娘推门走了进来。根生和兰秀抬头一看,太阳早已正南,光线犹如芒刺一般,逼得人睁不开眼睛。秃头成三挪开供桌,根生娘端上来一盆碎米稀粥,一盆水煮野菜,六个糠菜团子,大家便围着供桌,或蹲或坐,香甜的吃了起来。
水生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啦!……
水生娘刚刚嘟哝一句,秃头成三立刻威严的瞪了她一眼,水生娘于是便闭口不言。
闺女的事情,我看就这样定啦!……
花三娘子伸长脖颈咽下一口菜团,嘴里呜噜不清的说道。就在刚才,花三娘子接到了秃头成三的五个银元,老扁头又接到了花三娘子的三个银元,——还有十个菜团,秃头成三答应事后再付给花三娘子。此刻,秃头成三、花三娘子、老扁头各自心里皆大欢喜。
根生和兰秀分坐供桌两旁,各自捧着一个菜团,小口小口的吃着;偶尔,两人的视线碰到一处,很快便各自躲开。
要是有口酒喝,那就真是锦上添花啦!可是,成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家很穷,根本拿不出用来招待客人的酒对不?……
老扁头望着秃头成三,不无遗憾的说道。
7
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前边一支唢呐,后边一面皮鼓,轿杠吱呀吱呀,唢呐和皮鼓偶尔零星的吹打两响,便把兰秀从村外的废弃破屋迎进了根生家的小院。
水生头戴礼帽,身穿马褂,一条大红绸带斜披胸前,在火生、金生等人的簇拥之下走到轿门跟前,——礼帽、马褂、绸带,还有小轿、唢呐、皮鼓,乃至兰秀的一身行头,全由花三娘子那里租赁而来。三个铜板!花三娘子毫无商量余地的对秃头成三说道。
鞠躬,鞠躬呀!
火生和金生嘻嘻哈哈的捺着水生的脖子,让水生隔着轿帘向新娘鞠躬;土生、木生一前一后的抬着轿子,也忍不住挤眉弄眼的打趣:
水生哥,只说你龟儿子要打光棍了,却没想到,碗底里竟捞出一块肉来!
水生对着轿门,一连鞠躬三次,轿内毫无声息。
秃头成三、水生娘、根生,还有稀稀落落几个相忙的乡民,顿时安静下来。啪,一根绣花针落在地上,震得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天爷呀,这是咋啦?花轿到了门前,新娘不肯下轿,——俺活四十多岁,还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情咧!
老扁头呢,老扁头走啦?——天爷呀,不会是放了咱的鸽子吧?
花三娘子呢?赶紧叫花三娘子问问,到底是咋一回事!
……
花三娘子拖着大如磨盘的屁股,屁颠屁颠的从家里跑来,把脑袋伸进轿内,蚂蚁探路一般的嘀咕半天,这才回过头来。
花三娘子的表情很是复杂。
兰秀说了,这个新郎,不是……不是她昨天相看的那个!
嗨,水生根生,兄弟两个,一根藤上吊下来的瓜,嫁给哪个还不都是一样!
咋能那样说呢?——猪肉是猪肉的味道,羊肉是羊肉的味道!
去你娘那个脚!……
在众人唧唧喳喳嘻嘻哈哈的嘀咕声中,太阳渐渐悬过头顶。水生娘满面愁容的走近秃头成三:
他爹,儿媳妇不下轿,可咋办哪?
妈妈的,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我说不行不行,你说没事没事。妈妈的,这不惹出麻烦来啦?
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咋就赖上我啦?要不,咱还让根生上去?……走一步算一步,先让儿媳妇下轿再说吧!
让根生上,让根生上,妈妈的,到了晚上圆房的时候,也让根生上吗?
天爷呀,花轿抬到门口,新娘死活不肯下轿,传出去,这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吗?
……
他爹,你看中吗?
妈妈的,净出些馊主意!唉,到了这般田地,我也是老鳖喝碗辣醋,——概(盖)不由己了呀!
现在,水生摘下礼帽,脱去马褂,解开绸带,由根生穿戴整齐之后,依旧是在火生和金生等人的簇拥下,走到花轿跟前,只鞠一躬,兰秀就爽利的下了轿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根生手挽一段大红绸带,引领顶了盖头的兰秀进院,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双双的入了洞房。
众人看过热闹,各自归座,雄谈阔论;唯有水生独自蹲在院内树下,一脸晦气,一脸怨气。
水生,还不给相忙的客人倒水去?
爹,妈,这媳妇到底是给我娶的,还是给根生娶的?
谁让你相亲那天跑得没影没踪呢?
我……
别急,别急,大麦不熟,哪有二麦先熟的理儿?媳妇还是你的媳妇,不过是让根生把她引下轿子而已!
8
饥饿年代,人们闹房的兴致并不很高:太阳刚刚落山,倦鸟尚未归巢,金生、火生和土生、木生等人便各自散去;水生家的小院,很快又恢复了常日的清冷。
水生啊,你洗刷洗刷,换上衣裳,入洞房找你的媳妇去吧。——哦,对了,一进门就吹灭油灯,别让兰秀把你给认出来啦!……
水生遵照母亲的嘱咐,去到院里打水洗了手脸,又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然后便蹑手蹑脚朝向堂屋东间的洞房走去。
一轮澄净的圆月冉冉升起,挂于疏疏的村头树梢;月亮、树梢的背景,是蓝得逼人的春天的夜空。秃头成三和水生娘眼看水生进了洞房,这才回过头来,劝慰一直坐在黑影地里闷声不响的根生。
根生啊,这两天,你可算是立下大功了:相亲的时候,水生不在,你出面顶上;娶亲的时候,兰秀不肯下轿,又是你出面解难。咱小门小户的人家,娶个媳妇不易,娘知道兰秀中意的是你,你对兰秀也有那份情意,可真要是把兰秀给你,水生这辈子的光棍,那就打定了呀!……
妈妈的,大麦不熟,二麦先熟,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所以,根生你不要觉着冤枉,我和你妈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嘛!……
根生啊,你就受点委屈吧。世间漂亮的女子一层一层,多着哩,只要咱正经干,把日月过好,以后爹妈保证再给你娶一个比兰秀漂亮的女子!……
这边,水生进了洞房,看到兰秀依旧顶着盖头,双手合十的坐于床前;兰秀娴静而窈窕的身影,在红红的灯光下面,显得分外好看。水生本该遵照母亲的叮嘱,一口吹熄油灯,然而,由于过度的紧张,一时之间竟呆呆的站在兰秀面前,手脚半天不敢动弹,喘气声也变得越来越为粗重。
听到动静,兰秀主动掀开盖头。澄净的月光穿越窗户,把油灯的光亮变成一粒艳艳的红豆。兰秀一眼就看到了水生淌满汗珠的脸。
你是……?
面对兰秀的发问,水生这才想起竟然忘了吹熄油灯,原本做贼心虚的他顿时四肢抖动起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我是……我是水、水生!
我知道你是水生!
兰秀侧过身去,眼望油灯,语气平静犹如窗外清凉的月光。
水生哥,我是逃荒的小儿媳妇,跟随老扁头出来,原本只是为了活命。可是,老天让我遇上了根生,让我在那天早晨遇上根生,让我在相亲、迎亲的时候遇上根生,我就再不能忘掉了他!……
兰、兰秀……
水生跨前一步,结结巴巴的叫道。水生的这一声叫,含义极其复杂。兰秀并未回应,却慢慢的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刀。
水生哥,我这里备着一把剪刀。今儿夜里,你要是胆敢硬来,我就把剪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兰秀的语气仿佛泉水,刚刚由山顶雪融流下的泉水,看似澄澈清润,却透着阵阵逼人的寒气。水生双手抱头,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油灯的灯芯跳跃一下,先是格外明亮,然后就慢慢的黯弱下去;最后,彻底的熄掉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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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