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五) || 作者 郑凤贤
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五)
作者 ‖ 郑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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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塬逸闻故事》《人文西海道家塬(一)写在前面的话》《人文西海道家塬(二)远古的迹痕》《人文西海道家塬(三)传说中的历史》《人文西海道家塬(四)铭刻金石的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五)大明朝的民间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六)苦涩的辉煌》《人文西海道家塬(七)永远的伤痛》《人文西海道家塬(八)新世纪的铁门槛》《人文西海道家塬(九)民国时代的天灾》《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一)》《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二)》《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三)》《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四)》
打定注意之后,爷爷就开始留心查看定西城里的军兵配备情况,什么地方白天有岗哨,什么地方夜晚有岗哨,那条街道过去距离城门最近,那里有上城墙的台阶,那边城墙高,那边城墙矮。经过一番侦查,爷爷把定西城了然于心。然后又借故到城外查看和打问了道路情况。已经接到命令要求归还那些借来的老百姓的厨具——笼屉、蒲篮。于是爷爷把当兵几年来积攒的一点私货,趁白出城办差事归还老百姓家具的时机,就悄悄带出城去,找了个背人自己又熟悉的地方埋藏下,然后在旁晚点到之前又回到城中兵营之中。
当晚,熄灯军号响过之后,爷爷和其他兵卒一同上床睡觉。等夜深人静时分,一个人悄悄溜出门,按照白天探看好的路径上了城墙。这时候定西城中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街道和同样昏暗的鳞次栉比的房舍。可是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楼上显然加岗哨了,灯火辉煌人影撞撞。连城墙上也也加岗了,几面城墙上燃起了篝火。因为尚是正月天气,寒冬未尽。站岗的士兵们要取暖。爷爷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我往往想起:“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诗句来。本来爷爷发现城墙西北角有个豁口,白天也没有哨兵站岗。可是当他从城墙上接近那个豁口时,老远就发现那里也设了岗。几个哨兵抱着枪在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搓脚挼手地咒骂长官。显然那里不敢去,只得另外选择逃出城的地方。这时候爷爷看见四周城墙上不断出现篝火,原来队伍要开拔的前几天,当官的最担心士兵开小差,所以提前几天的晚上就加岗了。爷爷顺垛口往城外一看,黑压压的田野里,远远的路口也有篝火光闪动。看来这城里城外都加岗了,出了城也不一定能逃走。再回去显然不成,不能左也不能右。这时候爷爷蹲在女儿墙下,等着看那些站哨的士兵是不是离开。爷爷身上背着被包,穿着一件毛毡呢子大衣,还带着梳洗用的脸盆茶缸,以及一把马刀。本来爷爷配备了一杆单打三的老步枪,可是他没敢拿。他知道当时队伍上逃兵多,只要不带走武器,当官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逃走兵丁,当官的正好吃空饷。以后有机会抓几个壮丁补上缺额,就万事大吉。可是逃兵携枪逃走,那就要去追赶。不光要追回人,特别要追回枪。队伍上当时把一杆枪看得比一个兵重要得多,但凡追回来携枪逃兵,没有一个能活命的。
爷爷在城墙上蹲了半夜,听得城里城外的鸡都叫了,这时候再不走,天亮被发现,那就没命了。再看看那些士兵没有离去的意思,倒是围着篝火堆,在轮流睡觉。于是爷爷决计就在城墙最高处跳城墙。爷爷先把被包丢下去,搪瓷盆子、茶缸磕磕碰碰,发出很响的声音,这可吓了爷爷一跳。可是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看来附近的哨兵都睡着了,没有被惊醒。静下心来,爷爷把大衣衣襟夹在垛口之间,想着人往下落的时候,衣襟缀一下,可能不至于因为城墙高而被摔死。
要往下跳了,爷爷猛然想起,家乡那边神庙里供奉的神灵。于是心里默念:老佛爷,法王爷,白马爷,诸位神灵老儿家,保佑弟子活命。倘若这回弟子顺利逃脱,以后有朝一日当为神佛老人家重修寺庙,再塑金身。祷祝完了,爷爷就跳下了三四丈高的城墙。其实爷爷是顺着城墙遛下去的。
到了城外墙下,爷爷依然站着没有倒下。落地后爷爷不敢动,他以为这两条腿一定折了。过了好一会儿,听听没有动静,就说明没有被哨兵发现。爷爷试着活动两条腿,都活动自如,不觉得疼痛。爷爷心里窃喜,马上趴到地上揣摩先前撇下来的行礼。不一会儿就摸到了。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清。爷爷于是抹黑往前走。可是怎么走,前面都是墙壁挡住走不通。这时爷爷才明白,他跳进城下的护城河里了,好在是冬天,护城河干涸没有水。终于摸索着找到出口,爷爷上了护城河。爷爷想抹黑去找白天藏埋的东西,可是发现那边也有篝火,说不定有站哨士兵,数年心血只得作罢。爷爷急急忙忙逃离定西城。那时候爷爷故意选择去兰州的大路,因为从篝火堆的方位,他判断出当官的只是在通往各个山区的路口上设了哨位。反倒把通往省城的这大道这边放开了。
爷爷半夜狂奔,快天亮的时候就到了巉口镇。到了巉口就可以沿关川河往北去,直接到达家乡。可是爷爷已经筋疲力尽,他知道找老乡家借宿不可能,天都快亮了。这时候天降大雾,寒气逼人。爷爷看准一家的柴禾堆就钻进去,把柴禾盖在身上,开始睡大觉。天亮那一阵,一阵奇寒袭来,将睡在柴草堆里的爷爷冻醒了。他钻出草堆,抖落草屑,才发现,整个人都成了白色的,衣服上结满了霜气,头发胡子上都有霜。那一把马刀也白茬茬和大衣襟子沾在一起。那时候爷爷就是一个白盔白甲的武士。实在冻得受不了,看看近处有一户农家,爷爷上前敲门。好久才有个老人开门。可是打开门一看爷爷的样式,马上惊叫一声又把门关上了。这时候爷爷才看清自己的样子,确实凶巴巴的。于是爷爷又把身上的霜气抖一抖,然后又一次叫门,并且软言细语地恳求。好说歹说,那门终于开了。那家农户接纳了我爷爷。后来过了多少年,爷爷都说馋口镇那家人是好人。那家老人迎接爷爷进去后,架上火炉,做了热饭。爷爷吃喝之后,就被安排在一孔小窑洞里睡下了。直到这天晚上,爷爷要离开他们回家去。爷爷无以为报,看了看也只有那把马刀还值钱,背包脸盆这些都留给那家主人。特意向他们乞讨了两个米面馍馍,两碗熟面,准备路上食用。看得出那家人也不宽裕,可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一把马刀还是有诱惑力。这样爷爷解除了武装,彻底与当兵这段经历决裂了。爷爷顺利逃离了国民党新七师,要回到家乡去了。
爷爷没有沿关川河向北去,而是继续走大路,当然这时候爷爷不敢白天走路,只有晚上行动。那时候野狼出没,大白天都敢袭击人。晚上一个人走路,危险重重。可是爷爷是逃兵,大白天走路,怕被大道上来往的官兵发现。爷爷还是穿着当兵的衣服,那时候换一身衣服太难了。白天一个穿士兵衣服的人行走,明明就是个逃兵。遇上官军,不问三七二十一就会给抓去,重新充军当兵。
行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爷爷到达甘草店。总算还平安,没有遇上了狼。夜半时分,在一个村庄外,遇上了几个野狗,好在爷爷有馋口镇那位老人送给他的一根酸枣木打狗棍。那些野狗扑上来,汪汪汪地狂吠,爷爷抡开酸枣木棍子,野狗一个个被打跑了。天亮了,爷爷准备在这里讨口水喝。吸取教训,爷爷等有人家打开门,才上前讨要。那些人家以为是乞丐,老远看见就关门。为了一口水,爷爷转了半个甘草店镇子。终于遇上有人在窖台上吊水,才喝了几口水。
爷爷说甘草店他从前就从脚户那里听说过,据说沿山路走距离我们家乡也就是百多里路程。爷爷准备从这里进山,转道回家。可是当爷爷走出甘草店的时候,看见一大队队伍从大道上通过,由西向东去。爷爷吓得退去,藏身在街巷里不敢出镇子。那队伍足足过了大半天,从早间干粮时分直到下午日头西斜。爷爷说那时候他急得尿裤子了,生怕有队伍进了甘草店镇子。
队伍过完了,也有不敢停留,就钻进渝中北山,一路翻山越岭向家乡这边逃来。年荒过后,一路村庄人烟稀少,但人见了人都是亲的。那时候没有什么正经五谷粮食,可是就是那些草籽做的饭食,爷爷一路上都能乞讨上。
现在从定西到会宁北部坐班车一天一个往返都很容易,可是爷爷说当年他从定西逃回家乡足足走了半个月,绕来绕去常常走错路,有时候就差点重新绕到馋口镇、定西那边去了。终于民国二十年二月头上爷爷回到了逃荒离开将近三年的家乡——道家塬。
我特别在意爷爷当年留在定西城外的那几十块银元,就问爷爷后来是否再去过定西城。爷爷说过了四五年,他在河畔镇上,替关川他姐夫家开商铺的时候,又一次到定西城去进过货,也特意到藏埋东西的地方寻找过。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爷爷当年投军当兵的靖远城里读书,后来在通渭县教书,回家的时候特意路过定西城去看看。可是那时候靖远和定西都已经没有什么城墙、也没有碉楼,没有什么古迹让人怀旧。我行走在爷爷年轻时代曾经当兵戍守过的土地上,回想爷爷当年的经历,不禁想到了才学习不久的《诗经》里的一首诗歌——《黍离》。
2013-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