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袖底风|烟村故径

昨夜秋雨潇潇的梦中,我又梦见走在家乡小村的石板路上。

我在诧异的欢欣中张望:

青杠树和槭树的叶子落满了小径,石板间昔日的苔痕已经泛黄,小溪瘦下来露出了黄白色的沙子以及交错嶙峋的石头,蟋蟀和螽斯在草丛中低沉鸣叫,西风把细细的雨丝拂成轻烟渐渐隐没了路尽头人家的石墙。

仅仅是那一刹那,我还没有来得及挽住它,时光就这样溜走了。

那些日出月落、朝暾夕晖,春草夏花、秋露冬霜都打这小石板路上悄悄地走过,竟不曾留下些许讯息。

弯弯的小路如从前斜斜地插入秋风染尽的树林。

青杠树深褐色的果实连着长着浅刺的“碗儿”掉落下来,小时候我们经常用竹签从正中穿过它,做成滴溜旋转的陀螺。

那颗带刺的酸枣还是歪着脖子悄然挺立在溪边,到了初秋酸枣黄熟了,掉落在小溪的黄白色沙粒上。

上学放学的我们,飞快地跑过去开心地捡起放进嘴里。

黄荆丛藤蔓里伏着的蟪蛄,颜色有青有褐,总被捉起来,装进麦秸编成的塔形小笼儿里,喂它秋后的南瓜花,听它幽幽地唱歌。

路边的山坡上,一大片麦冬草,结了豌豆大小墨绿色的果儿。把墨绿色的果子塞进斑竹竹管两端,用小棍使劲推其中一边,“啪”的一声,另一端的果子飞出好远,伙伴们喜欢得不得了。

石头缝隙中长出的白芨草,小心地挖出它的根,洗干净切开渗出的汁液可以当浆糊粘贴书本。

如果秋日午后有慵懒的阳光,小溪里溪水清澈得仿佛空若无物,游鱼影子就会落在溪底的石头上,让人觉着世俗的悠然自乐和时光的自由散漫。

小石板路上似乎还有顽童们的嬉笑。他们曾用小刀在路边槭树丛最大的一颗上刻下了痕迹。循路而去,仍旧看得见高大槭树上隆起的些许疤痕,只是岁月就要将它抚平。

唯有红红的槭树叶年年随着秋风零落,从不曾改变。

玩伴中的长发女孩儿,拾取了它们中红得最漂亮的带回家,夹在书页里做书笺。

余下的,多少年来都憔悴在了这石板小径的悠长历史里。

那时的我们放学回家走过石板路,还靠着槭树唱歌。唱《童年》《晚霞中的红蜻蜓》,唱着池塘边的榕树、斜阳里的秋千、乡间的桑田……

那些曲调牵动着路上走过少年的心扉。

是呵,玩伴们都已长大各奔东西,那个弯腰拾取槭树叶的长发女孩也不知到了何方。

石板路拐弯的地方,仍旧是十多级窄窄的石阶。

石阶的棱角已经磨得溜光。肩挑背负、背背篓的人们累了就在这儿歇脚聊天,石阶正好可以当凳子。

他们,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坐在石阶上悠然地点上烟斗,烟叶的火星或明或暗,一缕细长的烟痕淡淡飘起来,萦绕不去,仿佛在听他们的龙门阵。

就是在拐弯处的石阶上,当年暮春午后,祖父从山里帮人诊病归来,坐在那里,嘴里衔着烟斗,给我们一群孩童讲晋公子重耳流亡的故事,讲介子推割肉奉君、隐居绵山,讲清明节的由来。我们听得出神。

那些时候,斜阳的光从树林的缝隙中透下来,斑斑驳驳,让小石板路上的空气也变得无比迷离。

要是秋天有月亮的晚上,也有三五个农人放下了他们的锄头,坐在石阶上说着农事。

风吹过来,青杠树的黄叶飘落地上“沙”的一声,清脆无比。和着树林中鸟的啁啾和秋虫的鸣叫,更显出周遭的寂静。

月光如白玉般皎洁,照着起伏蜿蜒的小石板路。千百年来不变的月光、不变的小路,上面行走着的却是来去不定的人们。

小路斜着通向山丘高处有一丛竹林。

林畔是青瓦石墙的一户人家,院子边上栽几株李树。春天开出一片花,象一朵白云挂在山上。

每每快到端午,树上的李子就黄了,看得路过的孩童们馋得不行,偷偷用石块打下几颗,捡起来飞快地跑掉了。

站在这家的院子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景象。

黄昏时候夕阳下的袅袅炊烟,让人感觉到自然而然的美妙;微雨中的笼雾蒙使人兴味不尽。

这是很多年前的情境了,今天它又进入我的梦乡。

似梦中,非梦中。梦醒之后一切都变作无尽的回忆。

如今的城市发展太快,当年看起来偏僻的小村转眼已成城郊,已经被现代生活方式浸润,人们越来越依靠飞快的交通工具,依赖宽阔的马路,很少有人再去走那段小径。

在一个微雨的初秋,我曾回到小村。

忽然忆起烟雨中石板路动人的景致,于是乘兴撑了雨伞漫步走去。

树林中的它长满了藤蔓和野草,拐弯处的石阶覆盖了青苔和地衣,看样子少有人走了,一派荒芜的样子。

只是路边的树林还繁茂如旧,山丘高处青瓦石墙的人家还在,但朦胧中看出仿佛有些破旧了。

景物依然,少了的是黄昏散学归来的孩童、穿林的歌声、歇脚的挑夫、讲故事的老人。

我还在怅然的时候,一个男人挽了女人牵着他们的孩子打着伞走过来。

烟雨中依稀辨得是儿时的玩伴乔三。正要招呼,他身旁的女人踩着了地衣,一滑,差点摔倒。

男子埋怨道:“啥路啊,这么窄!早该修宽些了。”竟也没认出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匆匆擦肩而过。

这情境让人无限感慨,我想,流逝的不仅是时光,还有曾经最熟悉的人事罢?

那些曾经伴随我们成长的事物正在逐渐成为时光长河岸边的一粒沙子被我们忽略,或许偶尔变作纸上笔头一丝淡淡的乡愁被我们欷歔回味。

最可怕的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就要离我们而去。

回首眺望烟雨迷蒙中的小村和走来的石板路,变和不变都那么鲜明深刻,一切都令人无限怅惘!

但,在我心中,这石板路不会荒弃。曾经的人、事和歌声还在那里流传和回荡。

(0)

相关推荐

  • 镇宁县高荡古村的营盘、古堡

    安顺旧州.镇宁深度游 贵州游侠 四.镇宁县高荡古村的营盘.古堡 开启导航驱车前往镇宁县的高荡古村,我曾经于去年游过此地,一座营盘和一座古堡都被拦住不准进入,也忘了寻找一座古桥--桫椤桥.到达这里时已经 ...

  • 屯脚村的永峰寺——安顺市轿子山镇游之二

    安顺市轿子山镇游 贵州游侠 二.屯脚村的永峰寺 我们从村中驶过,右转来到了永峰山脚停车,前行的公路上有村名牌楼"小牛村".沿一条挖掘机开出的车道右转步行向上,走了大约两百米,道路继 ...

  • 挥手袖底风|古村那口古井

    黄龙溪锦江对岸大河嘴山脚下村中,有口水井. 水井周围是茂密的篁竹,背靠青山,边上是一条潺缓的小溪. 井不知打成于何朝何代.井壁全由青石磊成,石上长满了青苔. 没有井栏,却在井口用石板铺了个一丈见方的平 ...

  • 挥手袖底风|一城尽得三秋色,当胜春烟拂面来。

    『挥手袖底风 米兰 点点星星淡淡黄,扶疏碧叶浅深妆. 任他落寞花开小,藉得秋风也放香.  观 赛  来如奔马去如风,金鼓急催旗蔽空. 今把英名拼一战,青春意气满苍穹. 猜 钓  一竿一丈白丝纶,落叶秋 ...

  • 挥手袖底风|诗当值少年,人事总匆匆

    [满庭芳  ]荷 越女裁衣,吴娘织伞.凌波镜里妖娆.清凉意态,倩影渡芳桥.自是轻吟素句,朱唇启,百媚千娇.谁堪寄,相思一缕,空瘦沈郎腰. 魂消.疏雨暮,灯昏人远,恨意难描.算平生,风流未嫁逍遥.当日香 ...

  • 挥手袖底风|牧马聊斋

    (成都牧马山) 陈九的祖籍是哪里没人知道. 他的先祖到蜀中避乱,居住在成都城南牧马山下,世代都以种地为生.到陈九这辈已有数世了. 陈九乐善好施,喜欢侠义.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辈很多. 他喜欢喝 ...

  • 挥手袖底风|对照一下,你是否结了个假婚-----七夕话婚礼

    黄龙溪最热闹的事除了过年烧火龙.萧家收购烟叶时办流水宴,就要数镇上年轻男女的婚礼了. 婚礼在进行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相亲.合八字.下聘礼.择吉日.迎亲等,不一而足.光是相亲.合八字的环节就让青年男女 ...

  • 挥手袖底风|养 兰

    爱花,所以家中养了很多花草,其中有一盆兰. 这兰花长得也葳蕤. 康熙爷说它:婀娜花姿碧叶长.贴切得惟妙惟肖. 到了开花时节,果然不负众望开出一串惊艳的美丽. 家人甚是喜欢,特别加以关照: 平日的营养自 ...

  • 挥手袖底风|崇祯如何断送了自己的江山

    偶过景山,但记所感. ------题记 到北京出差,住在沙滩后街. 清晨早起散步,见街对面有一公园,一问方知是景山公园. 心念一动,这景山不就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帝明思宗朱由检殉国之地么?兴致顿起, ...

  • 挥手袖底风|城南秋色

    深秋,向晚. 我在华阳的锦江江畔品茶. 秋风来西山,暮云飞南浦,黄叶满江树,一城醉人的秋色. 茶的香味随微微的西风氤氲缥缈,浸润到肺腑,仿佛触手可及: 亦如这无边的秋色,充盈着辽阔的天地,也浸润到肺腑 ...

  • 挥手袖底风|种柳

    春的故事  种     柳 今人种树多不种柳了. 不种柳大概是因为柳树易受虫害不成材,且每每三月柳絮飘飞影响环境. 今人种树要么其树开花,要么其叶能彩,要么其材可用,而柳树无一能备. 古人钟爱柳树,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