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是一门武术?——浅谈布迪厄理论与对社会学的反思

作者：李蕊，中山大学社会学研一学生

资本是布迪厄理论中的重要概念，资本代表一种权力，界定了个体社会行动的可能性，提供了一种区分于他者阶层的机遇，更主要的是，资本成为阶级再生产的重要基础，对跨越阶级的实现，往往取决于所持有的资本丛的力量。

布迪厄也谈到了知识资本，他认为只是实践社会学远不够，必须从自我所处的环境和社会背景中继承知识资本。布迪厄谈到自我曾靠资本过活，在阿尔及利亚冒险研究时，除了言行和头脑之外，没有其他的保护。巨大的知识资本成为唯一的依靠，这种资本被体现为观点资本和问题资本。置于当今，在我看来知识资本似乎也可以被视为“信息资本”的代称词。“信息资本”与知识资本密不可分，都是从社会场景继承的产物，但“信息资本”是一种新的资本形式，它代表着信息、流通和跨越。掌握更多的“信息资本”意味着视野的扩大，并帮助个体走出“不抬头看路”的情形。但是，在一个信息化的场域中，“信息资本”同等地承载着权力和地位，与经济资本密不可分。信息化场域下各种形式的社会网络交互着，经济资本、权力、地位的优势者，往往可以同向获取“信息资本”，促成新的不平等——信息不平等的现实状况。一种延续的不平等，又被变相地再生了。

在布迪厄关于资本的理论视域中，经济资本占据着基础性的地位：经济资本被看成其它资本形成和发展的根源，经济资本转换成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表现为直接性和透明性，而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表现为间接性和模糊性，其中劳动时间始终作为转化得以实现的根据[endnoteRef:0]。这段论述中经济资本的基础作用被一再强调，这是否构成了一些国家几近全民都去追逐经济资本的状况呢？

我无法回答，只有一种主观的知觉，并在此尽量避免作出道德化的判断。我想引入的是布迪厄关于“幸福的经济”，或言“幸福的新经济”的概念。根据主流定义，经济是考虑成本的，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但这抹去了一些无法量化的成分。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后果反而演化成“利益未被最大化”，当然，产生这一看法时我的视角不是出于资本家，而是一种社会学的俯瞰，否则，“厕所计时器”“带薪拉屎被开除”会被解释为需要“完美无瑕”的敬业精神。严重高估了成本收益比，在权力纵横和控制下“用更少的香肠养更多的狗”，布迪厄认为“这种经济运行方式其实很可怕，公众健康：身体和精神的健康，最终将由集体付出代价”，即身在由你自己创造的暴力之中。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当今无处不谈的“内卷化”，项飚将此形容为“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能动性在经济追逐赛中似成一种讽刺，成为自我编制牢笼的最大源动力。那么，在这种对各种形式资本全民追逐的近乎疯狂的场域中，“熬最深的夜，敷最贵的眼霜”等诸多现象至多只不过回到了“内卷”一词的原初定义上——劳动投入的增加并未带来边际回报的同等提高。何以见得？项飚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中谈到：“原来的经济活动应该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是为人服务的，现在经济活动脱离出来，成为形塑社会关系的主要力量，这种情况下，‘人的再生产’被忽略了。”还是说，中下层人民是社会的螺丝钉，“人的再生产”和“活化”是高阶层人群享受的有闲特质？

布迪厄构建的惯习概念同样深刻。在布迪厄看来，惯习是一套持续的、可转换的性情倾向系统。惯习具有延续性和可转换性的特点。作为个人经验和客观现实互构的结果，惯习一旦生成，就会产生一种自发的、“无意识”的行动力，而在短期内难以改变，持续地作为一种影响力，内在嵌入于个体身上。

另一方面，惯习的主要品质在于重构和创造。作为外在社会性在体内的积淀因素，在实践中呈现为一种操作行为和操作技能[endnoteRef:1]。往往，惯习是在客观性中寻求主动性，意味中一种“有意识的无意识”特征。在我看来，要超越被惯习掩盖的“无意识”，就必须具备一种反思性思维，即布迪厄倡导的反观性的（Reflexive）社会科学。布迪厄在被访时谈到，要对自我进行社会学的分析，具备反思性分析的能力，才能社会学式地运用自己，了解自己才会成为可能。同样的理念项飚也曾谈过，重新发现自我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把自己作为方法，将个人经验问题化，并进行分析性的反思。项飚认为，个人经历对象化、问题化，是一个了解世界的具体的开始，个人的经验都是在一定的情景下发生，有它的历史、来源和局限，只有问题化之后，才能理解它，和局限共存。经历本身就成为了需要解释的问题，反思的切入点，把握实践的起点。项飚所言的个人经验问题化，与布迪厄主张的反思性分析不谋而合。惯习与个人经验是一组互构关系，惯习潜在地促成了个人的社会行动，投影式地转化为个人经验，而个人经验又是惯习形成的不可或缺因素。似乎看来，这构成了一个循环圈。如果将资本和阶层引入，可以看到一种固化的关系：“高层次的惯习”再生产了“优质的个人经验”，“优质的个人经验”固化了阶层，不平等的阶层差距则进一步扩大。就像布迪厄在《社会学是一门武术》纪录片中所举之例：在学校场域里，富人家庭的子女知道如何取悦他们的老师，以相仿的文化品位和习惯自觉行动，因为他们来自于同一阶层。而穷人家庭的子女则被排除在这种相似场域的文化之外。不平等，便从单一的横向面，演变成横向与纵向并存的、扩大化、像细胞分化似的，一种不断再生的产物。

布迪厄将教育视为一种符号暴力，并认为符号暴力不仅形式隐蔽，而且危害极大[endnoteRef:2]。教育行动伴随着关系进行，附着在权力的关系网络之上，因而在划分差异化的行动范围时，将阶级与阶级间区分开来，当然，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通过教育的桥梁，统治阶级的文化、权力和地位得以再生产，文化的再生产反过来又重塑了社会不平等的再生产，因而，教育行动被视为一种隐性但又真实存在的符号暴力。

上述我的宏观性分析的确有助于自我俯瞰式地把握社会总体面向，但是具体的社会生活中，是的，我们面临的是活生生的生活，而不是“资本”，不是“惯习”，更不是社会结构这类更宏观的概念。那么该如何跳脱？如何衡量和超越在自我与社会间架起的桥梁？还是说，这桥梁的存在本就是建构？自我才是归属？

社会学是这桥梁吗？

布迪厄将社会学喻为一门武术，认为它能派上用场，但恶性地运用是被禁止的。但在我看来，武术一词对社会学的评价过高，若非要以江湖术语来论，至多算是一本普普通通的武功秘籍，它不是得之就能号召天下的倚天剑、屠龙刀，也不比于《九阴真经》般引得武林中外人士争夺不休。它的用场并不直接，也不那么大，它不会帮你打通任督二脉使你功力大增，至多让你在闭关修炼的时候参悟到江湖的是是非非，或者更明晰自我的处境，感叹自我的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困窘。不过这样的说法似有贬低社会学的意思，要是这么简单就好办得多，但却不尽如此。社会学的确是一门残忍的学问，在深入练功时还得当心不要走火入魔，自我与社会的分界常常模糊化，如果单向地将社会问题个人化，会陷入致命的危险。当然，也不全然这样。若非要将社会学是一门武术的话，那么我更愿将它比作太极。坚持沉浸地修炼、反思，便能够强身健体，最终达到身心俱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