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昆山专栏】一记耳光

 一记耳光

作者:邹昆山

夜深人静,窗外月色朦胧,寝室里显得非常阴森,且回荡着轻微的鼾声。
施德昌又开始扯喉了(扯喉:哮喘声),刚停了一会,又扯得那样吓人。
这一向来,我几乎天天失眠,我沉湎在一种莫名的痛苦中,尤其是听到这可怕的扯喉声,我的心更加被一种强烈的内疚缠绕着,鞭笞着……
施德昌是不久前调整寝室时搬来的,我和他认识,那是半年前的事,我们站在一起办入学手续,那时,他穿着破旧的白衬衣和蓝裤子,不声不响地站在我前面,样子似乎有些呆板。我因为初进大学,非常兴奋,很想找人攀谈,可是总觉得有些怪难为情的,只得默默地站着。他好像有些焦急,不时地踮起脚望望前面,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还有这么长,”可是声音并不是焦急,而是十分喜悦。他也不时地掉过头来望望后面。他的脸瘦削苍黄,好像正在害着一场大病,但眼睛却炯炯有神,神经质地转动着。他看见我老望着他,不好意思地对我微笑。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熟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正准备开口,他已经先开口了。一口不标准的长沙腔,听起来非常亲切。于是我们就攀谈起来。他是浏阳人,十九岁,从长沙一所中学毕业。
入学后,我们住在一栋宿舍里,相处久了,越来越觉得过去曾认识他,我常常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寻思着,却又嘲笑自己过于迂。我不止一次问他:“我好像认识你”,而他却总是非常和善地笑着,或者取笑地回答:“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你真太会幻想了。”
果真是我太会幻想了吗?不!记忆使我肯定了,我不是在幻想。自从他搬进我们寝室那夜,听到扯喉时起,我的记忆的胶片飞也似地展开:十年前的童年记忆,伴着辛酸翻滚过来……
童年,本当是每个人都存有最幸福的记忆的,而它却给我带来了痛心的内疚和不安。
我的童年并不美丽……
我的家庭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大家庭,当我还在襁褓时,病魔便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母亲善良贤淑,体弱多病,她抱着望子成龙的愿望苦心培养我,我们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我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和慰藉。伯父们都是些奸狡欺诈、勾心斗角的市侩,伯母之中,二伯母精通天九麻将,是牌场上的能手,三伯母善于言辞,是舌战场上的健将,唯有我的妈妈,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为了我,她只知道忍着眼泪,像佣人一样替他们烧茶煮饭,洗衣浆衫。
除了母爱的温暖,在家庭中,在堂兄弟中,我所得到的就只是歧视、冷眼和辱骂,而唯一能给我同情和庇护的,那就是我家的学徒双喜哥。他是我心灵中唯一的明窗。他十二岁,比我大三岁,脸瘦小而苍黄,眼光忧郁而坚强,他每天夜晚都扯喉,学徒的非人生活折磨着他,使他看去似乎呆滞,实际上却非常聪明能干,他会画画,会唱山歌,尤其会讲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常常偷偷躲过大人的耳目和我讲乡下的故事,他知道得那么多,讲得那么娓娓动听,弄得我总埋怨自己不该生在城里,于是,他就非常凄楚地安慰我说:“可惜乡下没有饭吃!”
“你不是把乡下说得那么好吗:自己种谷,自己种菜,自己打鱼,自己养猪,什么都不用买,样样都有,为什么没有饭吃呢?”
当我这样追问他的时候,他很久很久不做声,好像成年人在思考什么似的,然后又突然低声地说:“你真傻,比如住了别人的房子是要交房租的,种田也要交地租!”
“你家没有田?”
“种田的人多数没有田!”他好像很难受又很愤怒,说着就走开做他的工作去了。
他不大和我的堂兄弟打交道,他讨厌他们,尽管他们仗着爸爸妈妈的势欺负他,折磨他,但他并不怕,他只咬紧牙关忍受着,铭记着,一旦有机会,他就狠狠地加以报复。他常为我抱不平,当我受欺负的时候,他怂恿我去争吵,夺回我应有的权利,他常说:“怕什么,你也是少爷!”
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们在家里玩皮影戏,这些影戏的菩萨都是双喜哥一手做成的,有黑脸张飞,红脸关公,三只眼睛的杨戬,踏火焰圈的哪吒……玩弄起来,活灵活现,可是,表演的却是我的堂哥惠惠,惠惠得意忘形的边玩边笑,他父亲——我的三伯父,唱京剧来配合,弄得在旁的伯母和其他兄弟哄堂大笑,喝彩道绝。唯有双喜哥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里,叉着腰,眼光凶狠不平地盯着惠惠。我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狗蛋!”
我以为他真的没有发现我,正准备喊他,不料他却推着我的背,轻声而又愤怒地说:“你去玩,你也是少老板!”
我确实很想去表演一下,看见惠惠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态非常嫉妒,心里怪痒痒的,然而,我没有勇气,我实在不过是个挂名的少爷,我很无奈,尴尬的瞅着双喜哥,不料他却更加激愤了,用力推我一掌,并且粗声地说:“死没用,怕什么,你也是少老板!搞不赢了把灯吹熄,有我!”
我给激怒起来,走到惠惠的面前,伸手去拿纸菩萨。
“走!滚开!”惠惠非常凶恶地推开我,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头发,互相争夺起来,相持不放。三伯母慌忙过来解围,我趁势把灯盏推翻,堂屋里立即漆黑,人声嘈杂,我听见双喜哥装着大人的口吻喊着:“昆,我打死你,快到你妈那里去!”
接着就是“啪啪”的几记耳光声,惠惠大哭起来,三伯父在黑暗中慌张地叫道:“惠惠,怎么了?”
“双喜打我……”惠惠哭哭啼啼地说。
“啪,啪,”又是两耳光,双喜哥仍然大声地说:“我打死你,你还不死到你妈那里去!”
三伯母大骂双喜,我知道双喜哥在搞什么鬼,立即朝厨房溜走,这时,只听到双喜哥在分辨说:“谁敢打惠惠少爷,我是打昆!”
“昆少爷有你打的?”
双喜哥装着要哭的声音说:“昆……昆又不是少爷……”
“你……你……”三伯父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走进厨房,妈正在为伯父们准备夜宵食物,她脸色铁青,看我进来,横瞪我一眼。我知道妈在生我的气,便低着头,站在门角里搓手。
“还不跪下!”半晌之后,妈厉声喝道。
我求饶地望了妈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
“还不跪下!你父亲没做过恶事,出了你这个报应!”
我仍然一动不动,心里有些后悔。妈气得转过身来,扬起吹火筒,我吓得腿软了,哭了起来,这时,双喜哥忽然窜了进来,他嘶着嗓子说:“师婶,都怪我不好,要罚就……罚……我……”说完跪了下去。
妈一时愣住了,心软了,吹火筒掉在地上,她愁苦地弯下身,抱住我和双喜哥哭了。
妈很同情双喜哥,每当夜晚听到他扯喉的时候,妈总是起来去给他盖被子,并且常教导我,要我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哥哥一样对待,说他这样小就离开了父母,非常可怜。这一夜,我迟迟不能入睡,双喜哥被三伯父大打一顿,他正在隔壁房间偷偷地哭泣着,我贴着妈妈的胸口问:为什么双喜哥要这样受苦呢?妈很久很久没有回答,最后只叹息地说:“他命苦,比你的命还苦……”在我看来,在双喜哥的心目中,我和妈就是他唯一的光明。
可是,不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妈丢失了一只金戒指,这是父亲死后留给妈的唯一的纪念,她平日舍不得戴,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它,有次,我问她为什么不戴着,她亲着我的脸颊说:“好孩子,留着你接亲用!”如今这东西突然不翼而飞,妈差点急疯了,翻箱倒柜,几乎没有一个角落没找过,可是连影子也没有。起始妈怀疑我拿着玩掉了,后来她开始怀疑起别人,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明明记得放在箱子里,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间房子又很少有人来,除了双喜子常来。”于是,妈怀疑起双喜来。
起先我不大相信,可是我太喜欢妈了,看见妈那焦急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无意中迁怒到双喜子身上,觉得这一定是他干的,尤其又想到他近来似乎常吃零食,而且又记起有一次他曾对我说:“我一定要弄些钱回去,免得再租别人的地。”想着想着,我更加觉得是双喜子偷了,我把这些告诉妈,妈也觉得有个八成。
于是妈开始暗暗地套他的口供,他并不介意,以为只是一般的问话,但后来,他渐渐明白我们的心事,不大和我来往,也很少到妈的房里来。没有事就这里站站,那里靠靠,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越加显得孤僻,眼睛也不及过去那样有神,几次他受了三伯父的气,不自觉地跨进了妈的房门,但立即又悄悄地退了出去,这样就更增加了妈的怀疑,以为是他做贼心虚,于是我和妈就特别注意他的行动,虽然夜晚妈妈仍然同情地替他盖被子,却特别注意他房间里的东西。
慢慢,我们发觉他常独自偷偷地跑到院子里去,好像从那里能够得到什么安慰似的,回来时总是很高兴,于是,我们开始监视他在院子里的行动。
有一次,妈正在厨房里烧饭,发现院子里有个人蹲在地上干什么。仔细一看,正是双喜子。他正在把一个什么东西埋进地里去,样子非常兴奋。妈立即要我背着双喜子挖开看看,我刚准备挖时,双喜子来了,手里端一盆水,看见我那样子,他立即明白了,脸一红,生气地把脸盆放下,尴尬地说:“没有什么,几个葱头,看就看吧!”他迅速地把葱头挖出来,而且指着旁边的几处说:“这也是葱头,要不要都看!”我随便顺他的手瞧了一眼,那里已经长出几根嫩葱,我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蹒跚地溜走了。他重新蹲下去埋葱……
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戒指的事仍然没有着落,终于这样一天到来了,妈妈依旧怀疑双喜子,妈买来许多糖果,要我去叫双喜哥来。双喜哥刚被三伯父打得遍体鳞伤,倔强地站在堂屋里,我把他叫到房里来,他马上就明白了,立即把糖果推开,眼里噙着泪花,非常委屈地说:“师婶,我确实不知道。”
妈是个糍粑心,看他这样子,当时心一软,喉头僵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看见妈那痛苦的样子,立即仇恨起双喜哥,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胸襟,不分青红皂白地骂着:“是你偷了,你不老实,你个坏蛋!”
他没有反抗我,在往常的情况下,他是绝不会接受这样的侮辱的,他只要稍稍用力推一下,我就会立即跌倒,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挣扎着解开我的手,一面沙哑地分辨说:“我是知道好歹的,您老人家对我好我知道,要偷也不会偷到您老的名下……”
妈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忙过来拉开我,并且大声喝骂我,她似乎是哭着分辨:“我不是说你偷了,我不是说你偷了。”我看见妈快要哭出来了,一时不知怎么想的,又冲了上去,举起手,用力“啪”地打了双喜哥一耳光,他的脸唰的血红。当他挥手反击的时候,妈已经把我拖开,并且立即给我重重的两耳光,我嚎啕痛哭起来。双喜哥没有办法,他在房中怔了一会,突然在地上用力蹬了一脚,嚎叫着“我情愿去死,也不……”弹丸似地冲了出去。
晚上,妈责备我太鲁莽,并且伤心地告诉我:“我们错怪双喜了。他是好孩子,戒指是你惠惠哥拿了,他娘说她原先不晓得,刚才才发觉……”我听着,差一点哭了起来,我想双喜哥一定会责怪我了,他再不会帮助我,甚至会比对待惠惠哥还不如的态度来对待我……我小心地尖着耳朵,注意听隔壁房间的动静,只听到老鼠窸窸嗦嗦,没有扯喉的声音了,我轻声地问妈:“今天怎么不去替双喜哥盖被子?”妈哭丧着说:“他……他被你三伯父开除了……”
从此,我的心灵失去了一个明窗,我再没听到过扯喉声,十年了,十年啊,时间的流逝使我渐渐的忘却了他,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十年中,我遭受了很多冷眼歧视,我获得了更多的欢乐,我从一个腐朽的家庭踏入一个崭新的社会,我由一个无知的幼童变成一个新型的大学生,我恨过很多,我爱过很多,我忘记了很多,我也懂得了很多。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童年时的一记耳光,会使我产生如此深沉的内疚,那一记耳光,它摧毁了我心灵中的明窗,它……它给我一个比我更苦的孩子带来了什么啊!
啊!我……我虐……虐杀了别人……
窗外还是月色朦胧,夜静静的,晚风阵阵吹来……
施德昌又开始扯喉了,扯得那么可怕,像钢锯锯着我的心灵一样,我痛苦地望着他。
“啊,双喜哥,双喜哥!”我猛地扑到他的床上。
他受惊地爬起来,低沉地说:“双喜哥?他早死了!”
“啊,你?……”我拼命地夹紧他的肩。
“我?我是他的弟弟,……他当学徒不成,讨饭回家,半年后,就被国民党抽丁去了,半路上开小差,被枪打……打中胸……胸部……”
“啊,那才——”
“才十三岁。”
“啊!”我不禁失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搂住他……

1957年3月底于珞珈山

作者简介

邹昆山,汉族,1936年出生,195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系中共党员,湖南作家协会会员,参与编辑出版现代交际学丛书,著有《演讲学》,小说集《彗星光痕》和散文集《落地生根》。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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