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昆山专栏】一记耳光 2024-06-21 17:46:46 一记耳光 作者:邹昆山 夜深人静,窗外月色朦胧,寝室里显得非常阴森,且回荡着轻微的鼾声。施德昌又开始扯喉了(扯喉:哮喘声),刚停了一会,又扯得那样吓人。这一向来,我几乎天天失眠,我沉湎在一种莫名的痛苦中,尤其是听到这可怕的扯喉声,我的心更加被一种强烈的内疚缠绕着,鞭笞着……施德昌是不久前调整寝室时搬来的,我和他认识,那是半年前的事,我们站在一起办入学手续,那时,他穿着破旧的白衬衣和蓝裤子,不声不响地站在我前面,样子似乎有些呆板。我因为初进大学,非常兴奋,很想找人攀谈,可是总觉得有些怪难为情的,只得默默地站着。他好像有些焦急,不时地踮起脚望望前面,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还有这么长,”可是声音并不是焦急,而是十分喜悦。他也不时地掉过头来望望后面。他的脸瘦削苍黄,好像正在害着一场大病,但眼睛却炯炯有神,神经质地转动着。他看见我老望着他,不好意思地对我微笑。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熟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正准备开口,他已经先开口了。一口不标准的长沙腔,听起来非常亲切。于是我们就攀谈起来。他是浏阳人,十九岁,从长沙一所中学毕业。入学后,我们住在一栋宿舍里,相处久了,越来越觉得过去曾认识他,我常常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寻思着,却又嘲笑自己过于迂。我不止一次问他:“我好像认识你”,而他却总是非常和善地笑着,或者取笑地回答:“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你真太会幻想了。”果真是我太会幻想了吗?不!记忆使我肯定了,我不是在幻想。自从他搬进我们寝室那夜,听到扯喉时起,我的记忆的胶片飞也似地展开:十年前的童年记忆,伴着辛酸翻滚过来……童年,本当是每个人都存有最幸福的记忆的,而它却给我带来了痛心的内疚和不安。我的童年并不美丽……我的家庭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大家庭,当我还在襁褓时,病魔便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母亲善良贤淑,体弱多病,她抱着望子成龙的愿望苦心培养我,我们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我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和慰藉。伯父们都是些奸狡欺诈、勾心斗角的市侩,伯母之中,二伯母精通天九麻将,是牌场上的能手,三伯母善于言辞,是舌战场上的健将,唯有我的妈妈,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为了我,她只知道忍着眼泪,像佣人一样替他们烧茶煮饭,洗衣浆衫。除了母爱的温暖,在家庭中,在堂兄弟中,我所得到的就只是歧视、冷眼和辱骂,而唯一能给我同情和庇护的,那就是我家的学徒双喜哥。他是我心灵中唯一的明窗。他十二岁,比我大三岁,脸瘦小而苍黄,眼光忧郁而坚强,他每天夜晚都扯喉,学徒的非人生活折磨着他,使他看去似乎呆滞,实际上却非常聪明能干,他会画画,会唱山歌,尤其会讲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常常偷偷躲过大人的耳目和我讲乡下的故事,他知道得那么多,讲得那么娓娓动听,弄得我总埋怨自己不该生在城里,于是,他就非常凄楚地安慰我说:“可惜乡下没有饭吃!”“你不是把乡下说得那么好吗:自己种谷,自己种菜,自己打鱼,自己养猪,什么都不用买,样样都有,为什么没有饭吃呢?”当我这样追问他的时候,他很久很久不做声,好像成年人在思考什么似的,然后又突然低声地说:“你真傻,比如住了别人的房子是要交房租的,种田也要交地租!”“你家没有田?”“种田的人多数没有田!”他好像很难受又很愤怒,说着就走开做他的工作去了。他不大和我的堂兄弟打交道,他讨厌他们,尽管他们仗着爸爸妈妈的势欺负他,折磨他,但他并不怕,他只咬紧牙关忍受着,铭记着,一旦有机会,他就狠狠地加以报复。他常为我抱不平,当我受欺负的时候,他怂恿我去争吵,夺回我应有的权利,他常说:“怕什么,你也是少爷!”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们在家里玩皮影戏,这些影戏的菩萨都是双喜哥一手做成的,有黑脸张飞,红脸关公,三只眼睛的杨戬,踏火焰圈的哪吒……玩弄起来,活灵活现,可是,表演的却是我的堂哥惠惠,惠惠得意忘形的边玩边笑,他父亲——我的三伯父,唱京剧来配合,弄得在旁的伯母和其他兄弟哄堂大笑,喝彩道绝。唯有双喜哥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里,叉着腰,眼光凶狠不平地盯着惠惠。我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狗蛋!”我以为他真的没有发现我,正准备喊他,不料他却推着我的背,轻声而又愤怒地说:“你去玩,你也是少老板!”我确实很想去表演一下,看见惠惠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态非常嫉妒,心里怪痒痒的,然而,我没有勇气,我实在不过是个挂名的少爷,我很无奈,尴尬的瞅着双喜哥,不料他却更加激愤了,用力推我一掌,并且粗声地说:“死没用,怕什么,你也是少老板!搞不赢了把灯吹熄,有我!”我给激怒起来,走到惠惠的面前,伸手去拿纸菩萨。“走!滚开!”惠惠非常凶恶地推开我,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头发,互相争夺起来,相持不放。三伯母慌忙过来解围,我趁势把灯盏推翻,堂屋里立即漆黑,人声嘈杂,我听见双喜哥装着大人的口吻喊着:“昆,我打死你,快到你妈那里去!”接着就是“啪啪”的几记耳光声,惠惠大哭起来,三伯父在黑暗中慌张地叫道:“惠惠,怎么了?”“双喜打我……”惠惠哭哭啼啼地说。“啪,啪,”又是两耳光,双喜哥仍然大声地说:“我打死你,你还不死到你妈那里去!”三伯母大骂双喜,我知道双喜哥在搞什么鬼,立即朝厨房溜走,这时,只听到双喜哥在分辨说:“谁敢打惠惠少爷,我是打昆!”“昆少爷有你打的?”双喜哥装着要哭的声音说:“昆……昆又不是少爷……”“你……你……”三伯父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走进厨房,妈正在为伯父们准备夜宵食物,她脸色铁青,看我进来,横瞪我一眼。我知道妈在生我的气,便低着头,站在门角里搓手。“还不跪下!”半晌之后,妈厉声喝道。我求饶地望了妈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还不跪下!你父亲没做过恶事,出了你这个报应!”我仍然一动不动,心里有些后悔。妈气得转过身来,扬起吹火筒,我吓得腿软了,哭了起来,这时,双喜哥忽然窜了进来,他嘶着嗓子说:“师婶,都怪我不好,要罚就……罚……我……”说完跪了下去。妈一时愣住了,心软了,吹火筒掉在地上,她愁苦地弯下身,抱住我和双喜哥哭了。妈很同情双喜哥,每当夜晚听到他扯喉的时候,妈总是起来去给他盖被子,并且常教导我,要我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哥哥一样对待,说他这样小就离开了父母,非常可怜。这一夜,我迟迟不能入睡,双喜哥被三伯父大打一顿,他正在隔壁房间偷偷地哭泣着,我贴着妈妈的胸口问:为什么双喜哥要这样受苦呢?妈很久很久没有回答,最后只叹息地说:“他命苦,比你的命还苦……”在我看来,在双喜哥的心目中,我和妈就是他唯一的光明。可是,不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妈丢失了一只金戒指,这是父亲死后留给妈的唯一的纪念,她平日舍不得戴,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它,有次,我问她为什么不戴着,她亲着我的脸颊说:“好孩子,留着你接亲用!”如今这东西突然不翼而飞,妈差点急疯了,翻箱倒柜,几乎没有一个角落没找过,可是连影子也没有。起始妈怀疑我拿着玩掉了,后来她开始怀疑起别人,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明明记得放在箱子里,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间房子又很少有人来,除了双喜子常来。”于是,妈怀疑起双喜来。起先我不大相信,可是我太喜欢妈了,看见妈那焦急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无意中迁怒到双喜子身上,觉得这一定是他干的,尤其又想到他近来似乎常吃零食,而且又记起有一次他曾对我说:“我一定要弄些钱回去,免得再租别人的地。”想着想着,我更加觉得是双喜子偷了,我把这些告诉妈,妈也觉得有个八成。于是妈开始暗暗地套他的口供,他并不介意,以为只是一般的问话,但后来,他渐渐明白我们的心事,不大和我来往,也很少到妈的房里来。没有事就这里站站,那里靠靠,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越加显得孤僻,眼睛也不及过去那样有神,几次他受了三伯父的气,不自觉地跨进了妈的房门,但立即又悄悄地退了出去,这样就更增加了妈的怀疑,以为是他做贼心虚,于是我和妈就特别注意他的行动,虽然夜晚妈妈仍然同情地替他盖被子,却特别注意他房间里的东西。慢慢,我们发觉他常独自偷偷地跑到院子里去,好像从那里能够得到什么安慰似的,回来时总是很高兴,于是,我们开始监视他在院子里的行动。有一次,妈正在厨房里烧饭,发现院子里有个人蹲在地上干什么。仔细一看,正是双喜子。他正在把一个什么东西埋进地里去,样子非常兴奋。妈立即要我背着双喜子挖开看看,我刚准备挖时,双喜子来了,手里端一盆水,看见我那样子,他立即明白了,脸一红,生气地把脸盆放下,尴尬地说:“没有什么,几个葱头,看就看吧!”他迅速地把葱头挖出来,而且指着旁边的几处说:“这也是葱头,要不要都看!”我随便顺他的手瞧了一眼,那里已经长出几根嫩葱,我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蹒跚地溜走了。他重新蹲下去埋葱……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戒指的事仍然没有着落,终于这样一天到来了,妈妈依旧怀疑双喜子,妈买来许多糖果,要我去叫双喜哥来。双喜哥刚被三伯父打得遍体鳞伤,倔强地站在堂屋里,我把他叫到房里来,他马上就明白了,立即把糖果推开,眼里噙着泪花,非常委屈地说:“师婶,我确实不知道。”妈是个糍粑心,看他这样子,当时心一软,喉头僵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看见妈那痛苦的样子,立即仇恨起双喜哥,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胸襟,不分青红皂白地骂着:“是你偷了,你不老实,你个坏蛋!”他没有反抗我,在往常的情况下,他是绝不会接受这样的侮辱的,他只要稍稍用力推一下,我就会立即跌倒,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挣扎着解开我的手,一面沙哑地分辨说:“我是知道好歹的,您老人家对我好我知道,要偷也不会偷到您老的名下……”妈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忙过来拉开我,并且大声喝骂我,她似乎是哭着分辨:“我不是说你偷了,我不是说你偷了。”我看见妈快要哭出来了,一时不知怎么想的,又冲了上去,举起手,用力“啪”地打了双喜哥一耳光,他的脸唰的血红。当他挥手反击的时候,妈已经把我拖开,并且立即给我重重的两耳光,我嚎啕痛哭起来。双喜哥没有办法,他在房中怔了一会,突然在地上用力蹬了一脚,嚎叫着“我情愿去死,也不……”弹丸似地冲了出去。晚上,妈责备我太鲁莽,并且伤心地告诉我:“我们错怪双喜了。他是好孩子,戒指是你惠惠哥拿了,他娘说她原先不晓得,刚才才发觉……”我听着,差一点哭了起来,我想双喜哥一定会责怪我了,他再不会帮助我,甚至会比对待惠惠哥还不如的态度来对待我……我小心地尖着耳朵,注意听隔壁房间的动静,只听到老鼠窸窸嗦嗦,没有扯喉的声音了,我轻声地问妈:“今天怎么不去替双喜哥盖被子?”妈哭丧着说:“他……他被你三伯父开除了……”从此,我的心灵失去了一个明窗,我再没听到过扯喉声,十年了,十年啊,时间的流逝使我渐渐的忘却了他,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十年中,我遭受了很多冷眼歧视,我获得了更多的欢乐,我从一个腐朽的家庭踏入一个崭新的社会,我由一个无知的幼童变成一个新型的大学生,我恨过很多,我爱过很多,我忘记了很多,我也懂得了很多。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童年时的一记耳光,会使我产生如此深沉的内疚,那一记耳光,它摧毁了我心灵中的明窗,它……它给我一个比我更苦的孩子带来了什么啊!啊!我……我虐……虐杀了别人……窗外还是月色朦胧,夜静静的,晚风阵阵吹来……施德昌又开始扯喉了,扯得那么可怕,像钢锯锯着我的心灵一样,我痛苦地望着他。“啊,双喜哥,双喜哥!”我猛地扑到他的床上。他受惊地爬起来,低沉地说:“双喜哥?他早死了!”“啊,你?……”我拼命地夹紧他的肩。“我?我是他的弟弟,……他当学徒不成,讨饭回家,半年后,就被国民党抽丁去了,半路上开小差,被枪打……打中胸……胸部……”“啊,那才——”“才十三岁。”“啊!”我不禁失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搂住他…… 1957年3月底于珞珈山 作者简介 邹昆山,汉族,1936年出生,195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系中共党员,湖南作家协会会员,参与编辑出版现代交际学丛书,著有《演讲学》,小说集《彗星光痕》和散文集《落地生根》。图片:网络 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卢宗仁专辑 万辉华专辑 蒋正亚专辑 彭定华专辑 吴标华专辑 易石秋专辑 陈有红专辑 谭伟辉专辑 黄志中专辑 谭湘岳专辑 沈保玲专辑 史建国专辑 朱素青专辑 杨英专辑 柳平国专辑 许光辉专辑 杨辉专辑 弘毅学子专辑 方绪南专辑 龚春林专辑孙美堂专辑 万志勇专辑 甘桂柳专辑 官松源专辑 熊英专辑 刘正年专辑 罗夏龙专辑 秋暖跃马合辑 魏晓晖专辑 方良专辑 何志贤专辑 吴穷专辑 严树林专辑 何贵专辑 夏四文专辑 逸仙散文专评 高三九专辑 赵光专辑 卢从正专辑 长寿采风专辑 彭盼兮专辑 熊业民专辑 李细田专辑 “党在我心中”特刊专辑 童锦华专辑 王飞帆专辑 方东清专辑 (专辑持续更新,欢迎作者入驻) 赞 (0) 相关推荐 知青后代(小说) 在城里从事技术工作的志刚听从父母之命,去相隔仅二十里的王家湾相亲. 志刚身高一米七几,不胖不瘦:大学本科学历又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在城里也不是找不上对象,但是一晃三十出头了,就是没有成家. 志刚是个孝 ... 59清-邹一桂-翠柏双喜图 原图参数 登陆 / 注册 我待生活如初恋 我心里颇有点烦躁和不安,妈妈电话里说二伯父家的二伯母中风都不能说话了,我在千里之外一时半会也不能立刻去看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去年三伯父去世因为新冠,三伯父所在的城市封城,结果只有三伯父的几个孩子把三伯 ... 伯父,伯母→→英文 You are not permitted to download the file "loginMgrAction.f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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