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祥:石码头老屋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石码头老屋
胡祥
小时候,我曾从石码头老屋门前的银杏树上摘下嫩绿的树叶,让南逝的丰收河水捎着它一路放逐,今秋在胥水边看到一片向北漂去的银杏树叶,我多想幻化成轻叶,斫破波心,伴随轻起的涟漪逃往江北寂静荒芜的丰收河边。
朋友自日本关西地区回来,强烈建议去京都吉田山的茂庵体验一下,我们在苏州某个星巴克的二楼,听着窗外淅沥的小雨,消费着来自西洋和东洋的文化。我看着手机里寂静的茂庵,似乎真就坐在吉田山顶俯瞰着京都一般,但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相较于科莫湖的德尔巴比亚内罗别墅少了一些水的灵动,我是生活在水边的人,对水的那份执着难以摆脱。
住惯了“鸽笼”,我一直幻想着自己将来可以在水边筑上一座富于艺术的小宅,冶园的情结来自于幼时的记忆,大概流动的水能够承载漂浮的心。前阵子回了江北泰州老家,母亲说:“你离家多时了,去村西口丰收河的大银杏树拜祭下,你小的时候寄养在树上,不要忘了你的根在那里。”我还对母亲发笑,笑她迷信地把我拴在了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上,我暗自轻语:“树上落下的叶子,哪还会回来?更何况是在荡漾的水边?”不过想着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银杏树下的石码头老屋大概也变化了不少,不为洗净在江南“鸽笼”里沾染的一身俗气,慰藉下内心对童年逝去的伤感也是好的,更何况那里有比京都茂庵更清净的世界,当然还有比内罗别墅更多记忆的深沉,于是特意走过去。
石码头老屋不远,走出村子的时间五分钟左右,经过横跨在丰收河上的一座水泥桥时,我倚栏西望,这片河滩是幼时与伙伴们捉迷藏的天堂。河沿油油的生着一丛丛香芋叶,像是荷叶,没有那种翠绿欲滴,只是多了密密匝匝的纹理;岸上秃秃的光着一块块咖啡色的田地,原是花生地,凹凸不平,是秋收后大地露出的布满皱纹的肌肤;只有远处一大片绚然灿烂的稻谷,像是绒绒的金毯,全然露出深秋的璀璨,给老乡们送来从夏日的阳光里汲取的温暖和精华。大银杏树已是硕果累累,然而曾经遮蔽了整个老屋的绿叶在短暂地分享了秋收的喜悦后就开始跟他的母亲做起伤痛的告别,有些翩翩然落进丰收河,在水面浮游了一段,向南或向北,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有些调皮地降落在地面,与稻毯争艳,在院里或院外,从没有选择过舞台;有些黯然地随风飘逝,在空中不住地找寻,向东或向西,但没有坦然地放逐。而老屋此刻就如目送亲人的老者一般,他伫立在丰收河的石码头边纹丝不动,唯有瓦松在微风中轻轻地招摇,似乎是风中颤抖的银丝。
我不知道是谁陪伴着石码头老屋走过这么多年的寂静,是来来往往行走在丰收河上的小船?还是那些时刻把头抬向空中仰望白云的游鱼?我悄悄走近老屋,踩着银杏树叶织就的最温软的地毯,生怕吵醒了门内的人。但当我贴着院墙边沿走到门口想要轻扣门扉的一刻,秋风却替我吹开这扇布满了衰痕的老门,门轴吱吖,是那么熟悉的语言,我惊顿一下,为何母亲的言语里也带着老门轴这样的沉重,我是有多久没有倾听她的声音?
石码头上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站立起来,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手脚依旧利索,她放下裂开的衣锤,提起还没有拧干的衣服,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岸上的我笑了笑:“是村西林公的孙子吧?多少年不曾看到,读书有用了。”我热情地释放着灿烂的笑容,却掩饰不了内心的尴尬,不为那个刺痛内心的“有用”,只是不过数年,我便忘了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我无言,这些年我一直在仰望,从不曾停下来静静俯视,我企图望得更远,却无奈地忘了周身。这些年我总是期待着登上万吨的巨轮,然后远渡重洋,而每每在江南雨巷的石码头边却总想捡起一片叶子,扔到水的中央。
我欠身拜辞老者,转身踏入幽寂的老屋,这里曾经是村里人共用的磨房,可如今院内石磨盘上的木轴已经腐朽,留在石头上铁丝缠绕的痕迹也已经斑驳,斑驳就是时间的距离,是自然的深度。有多少次我的母亲肩扛着一大袋苞谷走到这石码头老屋,我总是顽皮地跟在身后,小身板承受不了她肩上蛇皮袋的重量,于是故意放慢速度抬起脚只为踩到母亲在夕阳下被拉长的身影,我总是嫌弃母亲走得太慢了,她的腿就是分针,而我是秒针,我踩了很多下她才能避开。等她将苞谷一撮撮洒在磨盘上时,我会赶紧走到木轴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推起来,可是磨盘纹丝不动,母亲笑笑就会跑过来,我们并行着推动了磨盘,其实我没有出力,只是不住地呐喊为母亲助威,那时候母亲是分针,我是时针,我们在大地的时刻表上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只是我一直跟在分针的身后。当我今天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母亲那沉重的脚步却如秒针的滴答声一样,一步一个声响,颤颤巍巍却越来越快,而我已经长大,再推这磨盘已经毫不费劲,我是那时针,只是钟表已经停止了运转,木轴最终停下的地方便是记忆最终停止的地方,也是童年最终停下的地方。
石磨盘的边上有一口老井,密密匝匝的凤凰草遮盖了大半个井口,井栏被各种藤蔓腐烂的尸身添上了陆离的色彩。我朝里面仔细看了看,这里已经看不见我的影子,看不见我的自己,看不见我的当年。我在这里帮老者掀起蒲扇,听他讲猴子捞月的趣事;在这里用水桶给过往的驴子洗澡,换来行人腰间的糖果;在这里给行船的船工送过饮水,听他们用南北的方言唱起歇心的小调……这井水曾经跟丰收河水一样悠远,何时干涸?她竟然跟我一样失魂落魄,许是被人遗忘,她也流干了泪水吧。
我不忍再见园中伤心之景,这斑驳带给我怀旧的伤感是我轻浮的心无法轻易承受的,这么多年的修为没有让我变得深沉,只让我变得更加不经心。思索间老者忽然提着木桶上了岸,她竟然在门沿处站立了许久,看着我多了些讶然她似乎叹了口气,头也不抬便提着衣锤消失在余晖深处,影子的终点是被灿烂的云霞包裹的夕阳,只可惜我是那水中的浮云,找不到太阳一般的终点,待我反应过来呼喊时已经追不上她的脚步。我歆慕生命如此的绚烂,有时候确实需要停下来驻足,可惜我这么多年竟然没有理解这份简单的道理,其实何须理解,有那份闲心也够。
好在我还没有变作生命的秒针,还有时间去回味和思考,石码头老屋是我在故乡的一份寄托,她离我更近,也是我可以用生命围绕着旋转的终点。日后便是上了茂庵,亦或走进了科莫湖的内罗别墅,我知道在微微泛着涟漪的丰收河边上依旧伫立着一座石码头老屋,她始终在那里等我,颤立在她身旁的老银杏树会一直在风中招手,而那些坠落的树叶不管向南还是向北,最终都沉寂在大地内心的深处。站立良久,我弯腰捡起树下的一块瓦砾,用尽力气扔出码头,只为看那波心叠荡,漪纹如皱。
胡祥,男,笔名牧之,江苏泰兴人,江苏省“第六期菁英人才学校”学员,现为苏州大学古代文学硕士,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南社与柳亚子研究分会会员、江苏省南社研究会会员、苏州市南社研究会研究员、中国南社研究联合秘书处办公室副主任。2013年公派至韩国大邱大学、梨花女子大学、延世大学交流访学,2014年赴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进行义务支教。散文创作《列车上邂逅的皖西南》获选2012年度《中国散文精选300篇》,《镇海寺钟》入选江苏省作协主席范小青主编的《江风海韵》。曾参与编写《恬醉甪直》,担任《盐淮与南社》一书副主编和《中国南社文化书系》(全套三十本)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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