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读高中时期学过的《明湖居听书》,读到说书人小玉先生(白妞)说唱的那段文字时,再次深深惊叹于作者的雄健笔力。
我们先来观赏下面这段文字: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倒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鏦鏦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棰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说实话,看到上面这段话,特别是描述黑妞说书的这段文字,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我老树的笔力,再练个几年也到不了如此地步!
以如此语言描述,足见黑妞说书艺术的高妙。这位黑妞放现在,也算是超一流当红歌星了吧?然而,别急!在作者刘鹗笔下的观众眼里,黑妞还只是个翻唱大师!且看观众之评论:
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她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她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她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她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她十分里的一分的。”
那么,白妞的说书艺术又到了何种程度呢?也就说是,要用怎么样的语言才能描述白妞的说书呢?我们先读下面这段: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她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将鼓棰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我们是否感到了大明星白妞王小玉的出场气势?
然而,到现在为止,白妞可是连嘴巴都还没张开过啊!
我虽然知道接下去的文字将会更精彩,然而内心里还是很强烈地担心刘鹗的文字会不会黔驴技穷。写外貌写环境都已经用上了如此上等文字,那么写她演唱时又该用何等文字?反正我是想不出来了。
想不出就别想,且看作者的文字吧!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上面这段文字,如果从语文教学的角度来讲,无非就是:大量运用了比喻、比拟、通感等修辞方式描写了说书人说书艺术的精彩。然而这样的评价我认为是在侮辱白妞的艺术,是在侮辱刘鹗的文字。
当我们跟着作者的文字,让全身每个器官每个细胞都能沉浸于现场气氛时,我们会惊叹于艺术的崇高,惊叹于思维的极致。小说与说书是两种不同的艺术方式,然而到了极处却又是相通的,要不然,现代人听到一首美妙歌曲时的“我靠!牛逼!”除了粗鲁发泄自身感受外,又如何能贴切描绘说书艺术的高超?然而刘鹗却用他的文字做到了。
然而小玉先生的说书还没完,当然刘鹗的笔也根本停不下来,我们接着观赏:
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请把上段第一句与最后一句比较一下。观众都是老司机,知道此前白妞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听不见时,却并不代表说书完了,而是“屏气凝神不敢少动”地等着第二波高潮的到来。果然,他们的等待是有价值的,白妞接下来的表演一如既往的精彩,让他们大饱耳福,不虚此行。
然而让我们觉得更为精彩的是刘鹗的文字,用“花坞春晓,好鸟乱鸣”来比喻声音的美妙也就罢了,竟然会想到用“东洋烟火”来比喻白妞的演唱,这还是人的思维方式吗?
如果说白妞的说书是“此曲只应天上有”,那么刘鹗的文字就是“人间哪得几回闻”了!
读完《明湖居听书》,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脑子一抽嘴巴一撇说出了四个字:
我靠!牛逼!
文字从来就不能全部和真正地复制人心所思所想,因为把不可捉摸的思维过程用可见可读的文字表述出来,本身就是一种人为的衰减过程。
然而凡事不可绝对,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文字能够替代人类的思维情感,但这种文字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正如陆游所说: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