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二卷 粮油证

肖玉珊约肖承建肖承均周末来家里吃午饭。凡在城里或单位上班的，街坊亲戚来吃饭是经常的事，不论在家里，在食堂或者到小店里一坐，被请吃饭是回到家可以夸口的莫大荣誉。

走出学校北门，往西百米是百货商店，过商店一路往北，直到二里地外县城的西北角，高大的机械厂车间烟囱后面，与灰色的楼房错落毗邻的是一排排瓦房，一条条胡同，肖玉姗家就在中间小胡同里。临近正午的日头伴着承建承均弟兄俩走进这所小院，进角门看，连着角门的厨房是一间低矮的小南屋，两间红砖红瓦的正北屋。院里纵横几根晒条，北屋门框上挂着从娘家带来的辣椒串。

贾达在屋里，听到有人来，穿着棉拖鞋迎出来，头发蓬乱，他热情地把内弟领到屋内，肖玉姗刚买菜回来，她照样穿着褐色皮鞋，只是更加破旧，也不见打鞋油，一件圆领兰绦卡褂子，裤也是深棕色，走动时两条细腿显得裤子有些肥大。她特意到厨房多炒了二道菜，一盘芹菜鸡蛋，一盘圆葱豆腐皮，还有一盘花生米。贾达从里间拿出一瓶黄河烧酒，酒瓶盖还没打开，他仿佛就能闻到酒味，打开瓶盖后，他的眼睛因浓浓的酒气放着光。

肖玉珊的大女儿放学了，她迈进门槛就乖巧地叫舅舅，放下书包又主动给妈妈帮厨。弟弟还小，一见桌上上菜就伸手去抓，他的小手迅捷地抓了几粒花生米，贾达伸手撩他的手，那几粒花生米已经神速地送到嘴里，他咧着嘴，含着泪走开了。肖承建已经看惯了这一切，包括看惯了姐夫丑陋的长相，面对家徒四壁的境况，善感的肖承均回想起了玉珊姐出嫁时的情景……

新郎贾达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来到双土村，看热闹的人如众星捧月，簇拥着肖玉珊和贾达，新郎新娘都佩戴着红绸大花结。约莫两个小时的路程，来到县城贾达外贸的家，家门口贴着红对子，什么天作之合，天生伉俪，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进门里的青砖照壁上贴着大红喜字。两间青砖青瓦的北屋，石头跟脚，西墙边盘根错节的老葡萄树，枝叶萧条枯瘦的虬枝张扬着寒风。

这里的风俗和乡下的差不多，录音机里一会播放马大保喝醉了酒，一会儿是王汉喜借年，高音喇叭一天不闲，音响震地杯中的水泛起一圈圈的微妙涟漪。鞭炮声一响，角门上的小伙子往下面的人群里扔糖和点了胭脂的火烧。一个小厮拿了二块用红纸包好的方砖、一双筷子，由木梯爬上角门顶，等女方的筷子上来，他就把两双筷子扣在对砖下。垫脚石头早已准备好，放在洞房床前，石子即拾子，和着枣火烧，盼望着早生贵子。中午上拜时，邻家人都来看他家的亲戚谁出多少钱。贾达的父亲还算壮实，有单位理事会操持，他不用忙，但也站不住脚，他不时去厨房看，嘱咐厨师菜里多放盐，但他发现盐坛子下得很快，又心疼地说不要放盐太多了，惹地厨师好不乐意，差点撂挑子。

贾达挥手的动作惊醒了肖承均，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你俩不喝酒，就吃菜，吃菜。”贾达自斟自饮，小酒盅一扬脖子一饮而尽，三五盅酒脸色立即黑里透红起来，眼睛也亮亮的。一只苍蝇盘旋在菜盘子上空，先是悬停在芹菜鸡蛋上面，然后落脚在盘子边缘，贾达空手一挥，它紧急起飞飞到了一盘圆葱炒豆腐皮的上面，贾达的手又一次挥舞过来，它再次紧急起飞，不用盘旋，直接迫降到了另一盘的一颗花生米上。肖承建出手一挥，风声好大，那只苍蝇立即斜着飞向了远方，它绕着屋子上空盘旋一周，就停脚在石灰墙上了。

“你哥哥就这样，横草不拿竖草，离开盘子他就不管了。”肖玉珊说着，迅捷地举起苍蝇拍，一下子就把那只苍蝇钉死在了墙面上，一瞬的粘连，直直地坠落到了水泥地面上。

苍蝇从盘子间飞来飞去，勾起了贾达的联想，他想到了老爷子说的话，于是说：“老爷子是老工学院毕业，在机械厂里是老工程师，我特别佩服老爷子的眼光，他常对我说……”肖玉珊截住话头，说：“你可是啥也不是，初中毕业就接班工作，要体力没体力，要技术没技术，脸皮薄，不好巴结人。在家里可是大丈夫了，好吃懒做的。”肖玉珊几句话噎地他一口菜含在嘴里，不嚼也不咽，半分钟才恢复咀嚼。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特别佩服老爷子的眼光，他常对我说：单位里都是公家人，吃平均工资，会干的不如会说，但是你还要认真地干，最好把技术学到手，那样谁也不怕。你别羡慕清闲岗位，别看清闲岗位上一个平常人，都是有来头的，你惹不起，小英子大萝卜，小树叶大树根。要是工资表上有名字你不认识，人都见不着，更不好惹，说不定是某局长的太太。为啥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怕个体私营把国营集体的墙角给挖了，给吃掉了。为啥搞人民公社？一旦包产到户，工业产品就没人买了。个体户成本低质量好更新快服务态度又好，老百姓就认他们，不割尾巴国营的还能混下去吗？可是，只有国营的，服务态度就很成问题，你们去商店买个牙刷肥皂的要看售货员的脸子，我们到直属库打粮食买油也看柜台那边的脸子，女营业员都像一些贵族娇小姐。……公社一垮台，统购统销就没意义了，外贸供销物资局就难混了，你姐姐在外贸这不失业了！幸亏有商品粮吃着，还行。嗯，昨天是外贸破产，今天可能就是供销社，明天可能就是物资局，五金副食百货，然后是企业……”

“我姐姐现在做什么？”肖承建打断姐夫的话头，闷不住地发问。“她啊，本想租个小门头房给人家织毛衣，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的，抽不出身啊。再说，现在好像想穿毛衣的还不多，毛线挺贵的，就算了”。他连着斟酒喝酒，几乎不夹菜了，但是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有激情：“工厂家属区里，有一个南蛮子，很聪明很会赚钱，他就在我们的工人家属院里租了2间民房一个院子搞钩绣，组织了四五个女的，操作工具简单，主要是松木架子加上原料，据说也就几百块钱。你姐姐就到那里干活，这种活也可以带回家来做，很方便的。他提供工具，培训技术人员，让女人们回家干活。缝纫机几乎家家都有，下岗职工开始多起来，做手绣和手工的劳力比较好找。你姐一块圆布缝制一朵小花2分5，一般一人一天缝制400个，快的600个，慢的200个，来领活的人排队从巷子里一直排到大街上呢。”

苍蝇飞来飞去的事，还让他联想到企业人事调动，他说：“有本事的，或者说脸皮厚能巴结能送礼的，能跳来跳去，本事小点的在厂内，从这个科室跳到那个科室，本事大点的，就从要完蛋的厂跳到还红火的厂子，本事再大点的，就跳行，从商业跳到工厂，从工厂调到学校，从学校调到机关单位。只要脸皮厚，有钱送礼，会钻营，昨天还在地里插秧，今天就能端上公家的饭碗，几毛钱买一年的工龄，你信不信？买上个十几年的，到单位上干不了三日两早晨的就退休了。只要脸皮厚，有钱送礼，会钻营，昨天还是街头混混，好打仗的小痞子，今天就能成了某工厂的正式工人，明天也可能是县委的职员，也可能成了公安刑侦科长。这种人升的快，一样先当上科长再突击入党，自编自导一个故事，把县电视台拉来一报道，提拔你的领导脸上也有光”。

肖玉珊和两个孩子在小伙房里吃饭，她吃过饭后，就到正房里来，给兄弟满茶，她嘱咐兄弟可谓语重心长：“像你哥，肚子里墨水少，没技术，光靠着基本工资，单位上吃不开啊。你们可要好好学文化啊，争取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就好了。”“嗯，知道。”木讷的肖承建话语不多，一句话字更少，有着北方人木讷的特质。“承建准备考高中中师，我准备考美术大学。家里都没条件复课，我们都铆足了劲要考上的。”肖承均补充说。

饭后，贾达陪着承建承均他俩一起，继续聊天，外面“卖糖酥棍”的叫卖声，在胡同里飘来飘去。忽然，一巴掌打耳光的响声，里间传来了男孩的哭声，承建赶忙奔过去看，姐姐手里拿着红色的非农业户口粮油供应证，满脸怒气地训着小儿子：“这是你弄着玩的东西吗？这可是全家的命根子啊。我打油刚回来，本想放起来，一顺菜一炒菜就忘了，差一点让这个小祖宗给毁了。”

承建再看小外甥，一手背擦着泪水，一手扯着自己的上衣衣角。“别哭啦，别哭了，跟舅舅去买糖酥棍。”他一手牵着小外甥走出了里间房屋，开开风门，沿着砖铺的甬道，出了大门，不一会儿，爷俩就回来了，小外甥一手拿着啃着一根糖酥棍，另一只手里拿着两根。看那双小眼睛，笑眯眯的，所谓孩儿面，说变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