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风||金陵散记
江南的盛夏是闷热无比的,犹如一个大蒸笼,何况是素有火炉之称的南京?而我,就在这盛夏的正午,站在南京火车站的炎炎烈日下。
行程早已安排好,取了车票,寄存了行李,在寄存行李时,发现收存行李的老太太竟然养着一群小土鸡,刚刚长了翅羽,在冬青丛中觅食,在旅人脚下跳跃奔走,如今乡下农村都极少见的情景,在这个新修的现代化火车站却看见了。旅人都躲在阴凉处,然而,暴烈的阳光下,一个衣品不错的年轻人汗流满面,喃喃自语着,慢慢地踱着圈子转,好似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火车站前面是一汪开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夏蝉在湖岸柳间撕心裂肺地嘶叫,湖角半塘粉色间白色的荷花百无聊赖地开着,一对情侣划着一只天鹅造型的艇子在湖面上漫无目的的闲游,天地蒸腾,一切都那么无精打采。问柳荫下卖冰棒和糖水菠萝的妇人,原来这一池水就是玄武湖,“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这曾是宋孝武帝操练水军的地方,也是齐武帝常常晨练的地方。南朝更迭频仍,皇帝如走马灯般,繁华一梦,最适合怀古,怀古诗写地最好的要数刘禹锡、杜牧、李商隐了,而这几位都写了极好的有关南京的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楼台也许已经倾塌,这石头城依然在,这山依旧围着城,这一波湖水依旧拍打着旧日城墙,只是已经换了人间。
南京自东吴孙权建都建业算起,号称“六朝繁华,十朝都会”,也许是金陵的王霸之气被秦始皇凿断的缘故吧,在此建立的王朝大多都是短命而无所作为的,当然,那时也不叫南京。南京后来又因着朝代的更迭变化而有好多名称:建邺、石头城、金陵、江宁、建康、集庆路、应天府,到明成祖时才称做南京,这是相对于他建都北京而言的。就象我不喜欢将长安改成了西安,我更喜欢南京的另一个名字——金陵,感觉金陵自有一种蕴藉风度,是个最雅致的名字。自从东晋的衣冠南渡后,中原文化的种子便在这里落地生根,王谢世家,江东风流;南朝人物,庾沈文章。前有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后有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六朝烟水也滋润了南唐词章。《金陵古迹图考·序》中说:“尝以为中国古都,历史悠久,古迹众多,文物制度,照耀千古者,长安、洛阳而外,厥推金陵...长安、洛阳、金陵、北京...而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与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虽然王朝在这里不断的覆灭更迭,而历经磨难的南京自有一股风骨气度在流转不息。这从“天下读书种子”方孝孺在“靖役之难”后遭诛族事件可以看出,在现在的人看来,朱棣与朱允炆两人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人朱家的天下,何况事实证明朱棣确实比建文帝当的好。甚至嘲笑方孝孺的愚忠,毕竟在生命与气节之间以顺应时势为借口而苟活的人太多了。方孝孺是为了保持操守道义而死难的,他的所受到的正统儒家传承的气节观使他不可能归顺朱棣,方孝孺的流芳千古不在其学术,而是刚烈不屈的气节,这是那些投机者所不会理解的。这种道义气节观和颜真卿、文天祥以及后来的于谦、黄道周、倪元璐、张苍水是一脉相承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忠贞者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正是这种孤忠赴难的凛然正气才使得青史永载。杀了方孝孺不是天下读书人就死光了,而是从此没了有风骨的读书人,剩下的读书人也已不再是姚广孝所说的读书人了。
望着东面的钟山虎踞龙盘,崔巍雄峙,这半日淹留,岂能少了钟山之行?招了辆出租车,打车上山。车在太平门外左拐,转入明城墙下的林荫山道,两旁杂木丛生,古城墙上攀附着不知名的藤萝,青藤古砖,暑热一下子便消去大半。车子在整洁的山道上行驶,看到我在赞叹这钟山灵秀时,司机让我留意,马上就到会看到著名的梧桐大道了。忽然间,两旁就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为魁伟的法桐,在粗壮的树身上只留三两个树枝,树上长树,树枝在云天高处相交会,形成一道浓荫蔽日的洞天长廊。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些在孙中山先生安陵时栽植的法桐,依然生机盎然地为后人遮风挡雨。车子在这长廊中行进,我让司机关了车上的空调,打开车窗,凉风徐来,暑气顿消。
车子在山道盘旋,不时会看到道边有明孝陵的标记,孝陵是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与马皇后的陵寝,陵墓规模相当宏阔。在修筑孝陵时,将附近的古陵墓尽数迁走,这其中就包括大宋宰相、唐宋文章八大家之一王安石的陵墓。最后独独留下了吴大帝孙权的墓,据说朱元璋欣赏孙权也是一条好汉,就让他为自己看大门了。孙权墓在梅花山,如今已是著名的赏梅胜地,每年早春梅花开时,香雪如海,人涌如潮,现在不是赏梅花的时节,也就没多大的意趣了。后来民国,汪精卫也葬在了梅花山,不过在抗战胜利后被何应钦下令给炸掉了。汪精卫是民国史上的一个特殊存在,汪精卫相貌英俊,是有名的美男子,胡兰成记汪精卫,说他北伐前在广州每次演讲,粤地女学生皆"掷花如雨", 这是可以同史上一号美男潘安“掷果盈车”的典故相媲美的了。徐志摩在日记中也说:“一九一八年在南京船里曾经见过他一面,他真是个美男子,可爱!适之说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爱他,他是男子,他也爱他…!精卫的眼睛,圆活而有异光,仿佛有些青色,灵敏而有侠气。"。 这个让民国第一流人物的徐志摩和胡适先生都爱慕不已的汪精卫早年也是个热血青年,有着为革命“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英雄气概。作为孙中山先生的左右手,总理遗嘱的执笔人,汪精卫仪表堂堂,风度绝佳,站在民国一班草莽军阀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其人又温文尔雅,满腹诗书,有人说汪精卫有点像李后主,同样的工于诗词,同样的多愁善感,同样的俊美而用情至深,如果汪精卫仅仅是个文人,诗词终生,也不失为民国第一等人物。然而,却正是这样的一个用情至深,个人操守极其自律的人,在抗战时自以为是的心里存着民族大义,却从一开始想法便错了,错在始终不相信中国的抗日战争会胜利,从此附逆日寇,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也许是相由心生的原因,汪也从其早年照片中的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到晚年后形神俱衰,气质颓唐。荒谬的是汪精卫始终认为他走的路线是正确的,他走的道路才能救中国,并且以精卫填海的执着精神去做,“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终究落得个开棺戮尸、挫骨扬灰的下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在华夏民族存亡阶段,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道路,汪精卫是个极具研究的民国个案。
车子在一拐弯处停下,出租车不能再上,但好象并不禁止私家车。司机说距中山陵已不远,便信步行在法国梧桐浓荫下,木板条铺就的步行道中。上行至一凉亭,刻有游览平面图,按图索骥,从一铺了石子的小路穿行,便来到了刻着中山陵标记的卧石的石阶前。卧石后有三株松树,一株矮而横枝婆娑覆于石上,一株细而高,只三两疏枝斜挂,如倪云林画中之树,另一株则如童子立于二树之后。登阶而上,两边商铺尽是卖南京小吃和中山陵旅游纪念品,山上游人不是很多。在中山陵园大门前,一群爱国主义教育夏令营的孩子们挑着红旗在门口拍照,旁边十几个人在盘桓交涉着什么,原来从六月份起,进中山陵游览需要提前在网上预约,这些人便是受这新政影响不能进去游览而停留于此。我也是路过金陵,偶然发兴到此一游的唐突客,自然未曾预约,中山陵就在眼前,却是进不得,退又不舍得,至此,方体会到曹阿瞒进退维谷的鸡肋窘状。
既然进不去中山陵,瞻仰不到中山先生,何不遥祭心香一瓣,就此回转,只是不知就此一别,可否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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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谷风,原名张国锋,一个喜欢文史的农民,诗词书画,止于自娱而不娱于众;随笔漫写,止于自思而不从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