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7 / “作者”之四

维罗尼卡面纱的一幅演绎,作者未详 

《作者》(1960)


《天堂篇,XXXI,108》[1]

狄奥多罗斯·西库路斯[2]讲述过一个被撕碎与布散的神的故事[3]。有谁,在走过幽暝之光或追溯他往昔的一个日期之时,不曾感觉到已丢失了一件无限的事物?

人类已经丢失了一张脸,一张不可挽回的脸,或许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朝圣者(在最高天被梦见,在玫瑰之下),他在罗马看见维罗尼卡[4]的面纱而虔信地低语:耶稣基督,我的上帝,真正的上帝,那么,你的脸就是这样的吗?

有一张石头的脸在一条步道上,一段铭文写道:哈安[5]之上帝圣容的真正肖像;倘若我们真的知道它是什么样,我们就拥有了解开那些寓言的钥匙,我们就将知道那木匠的儿子是否也是上帝的儿子。

保罗[6]看见过它像一道将他击倒的光;在约翰[7]眼中,则像一个太阳耀射四方;耶稣德兰[8],多次见它沐浴在宁静之光下,却始终无法确定那双眼睛的颜色。

我们已失去那些容貌,就像一个由寻常数码构成的魔法数字可能消失一样;就像一个图形永远消失在万花筒中一样。我们可能对它们视而不见。地铁里一个犹太人的侧影也许正是耶稣的侧影;从一个小窗口找给我们几枚钱币的手也许重现了被几个士兵,在某一日,钉上十字架的手。

也许一张被钉上十字架的脸的容貌潜藏在每一面镜中;也许那张脸死去了,消逝了,为的就是让上帝成为所有人。

谁知道今夜我们会不会在梦的迷宫里看见它,明天却一无所知。


[1] 但丁《神曲·天堂篇》XXXI,108:“那么,你的脸就是这样的吗?”。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Diodoro Sículo,公元前一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史书集成》(Bibliotheca Historica)。

[3] 《史书集成》载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iso)被地母盖亚(Gaia)的众子撕碎,其四散的肢体被收获女神得墨忒耳(Deméter)捡拾拼合起来而重生。

[4] Verónica,《圣徒行传》(Acta Sanctorum)中记载的一个耶路撒冷妇人,在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各各他时,把自己的面纱交给耶稣让他擦拭额头,耶稣用过之后把它交还给她,这时他的脸相已印在面纱上。

[5] Jaén,西班牙中南部城市,市内建于1246年的圣母升天大教堂(Santa Iglesia Catedral de la Asunción)藏有据称为真的维罗尼卡面纱圣物。

[6] Pablo de Tarso(约5-67),《圣经》中耶稣的使徒之一。

[7] Juan el Apóstol(约6-约100),《圣经》中耶稣的使徒之一。

[8] Teresa de Jesús(1515-1582),又称塞佩达和阿乌玛达的德兰(Teresa de Cepeda y Ahumada)或阿维拉的德兰(Teresa de Ávila),西班牙神秘主义者,作家,天主教改革者,1622年被封为圣人。


宫殿的寓言[1]

那天,黄帝领诗人参观他的宫殿。他们渐渐地抛开了西面以长列呈现的头一排露台,它们像一座近乎无边无际的露天剧场的阶梯一样,倾向一座天堂或是花园,里面的金属镜子和错杂的杜松篱笆已预示了迷宫。他们愉快地迷失于其间,开始仿佛是屈尊玩一个游戏,之后则不无焦虑,因为它的条条直道受制于一种十分细微但却是持续的曲率,隐秘地绕成了若干个圆形。直到午夜,靠着观察星辰与适时献祭了一只乌龟他们才得以从那似乎是着了魔的区域里脱身,但那种迷失的感觉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一直陪伴他们到最后。他们继而穿过前廊与庭院与藏书楼,以及一座有一架铜壶滴漏的六角形殿堂,一天早晨他们还从一座塔上望见了一个石人,之后它却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乘着檀木的小舟横渡了许多条闪亮的河,或是许多次渡过了单单一条河。帝国卫队经过时众人都屈身扣拜,但有一天他们来到一座岛上却有人不依此行事,因为从没见过天子,于是刽子手只得将他斩首。他们看着黑色的发髻与黑色的舞蹈与迷乱的黄金面具,眼中唯有漠然;真实的与梦想的事物混为一谈,或更好的说法是,真实事物就是梦的众多形态之一。仿佛尘世不可能是花园、水、建筑与璀璨的形体以外的事物。每一百步有一座高塔划破天际;一眼看去颜色都是一样的,但第一座塔是黄色,最后一座却是鲜红,渐变是那么细微而那序列又是那么长。

是在最后第二座塔脚下,诗人(像是对众所惊叹的奇景无动于衷)吟诵了那首短短的诗篇,如今我们将它与他的名字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而据更高雅的史家的一再重申,它也带给了他不朽与死亡。原文已佚;有人主张它由一句诗构成;也有人说只有一个词。确切的,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首诗里完整而细致入微地容纳了这座巨大的宫殿,连同每一件尊贵的瓷器和每一件瓷器上的每一个图案和晨昏的幽暝与光华,以及从无尽的往昔开始就居住于其间的凡人、神明与龙的荣耀朝代的每一个幸与不幸的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但皇帝惊呼道:你抢走了我的宫殿!于是刽子手的铁剑便要了诗人的命。

另有人用另一种方式讲述了那故事。世上不可能有两件相同的事物;只要(据他们讲)诗人念出那首诗就足以让宫殿消失,仿佛被最后的音节所废除与焚毁了。这样的传说,显然,无非是文学的虚构而已。诗人生为皇帝的奴隶,死亦如此;他的诗篇滑入了遗忘之中因为它该当被遗忘,而他的后代仍在寻找,而不会找到,那个归结了宇宙的词。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EVERYTHING AND NOTHING[1]

无人在他之内;在他的脸(即使透过那个时代糟糕的图画也与任何别人毫不相像)和他丰富的,异想纷呈和激情洋溢的词语后面,不过是一点寒冷,一个谁也不曾做过的梦。起初他相信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但当他开口诉说那种空虚时,他的一位同伴的惊怪向他显示了他的错误,使他从此无时无刻地感到,一个个体不应与其属类有所不同。他曾经以为在书中可以找到医治他疾病的药方,就这样他学会了当时人们所说的一点拉丁语和更少的希腊语;后来他想到,在人类一个基本习俗的实践里,很可能有他寻找的东西,于是他让自己受到了安·哈沙维[2]的接纳,在六月里一个漫长的午后。二十多岁时他去了伦敦。本能地,他已经养成了佯装成某人的习惯,为了掩盖他无人的状况;在伦敦他找到了他命中注定的职业,一个演员,在一座舞台上戏为他者,面前是一群人戏将他当成那个他者。演剧的营生只给了他一种快乐,也许是他所知道的第一种;然而每当最后一行台词赢得了掌声,最后的死者被撤下了场,身为不真实者的可憎滋味便回落到他身上。他不再是费利克斯[3]或帖木儿[4],重又成为无人。追迫之下,他开始想象别的英雄和别的悲剧故事。就这样,当他的肉体在伦敦的妓院或酒馆成就了他肉体的命运之时,居住在他身上的灵魂是恺撒,他对占卜官的预言充耳不闻,是朱丽叶[5],她仇恨云雀,是麦克白[6],他在荒地上与巫女交谈,而她们也是帕西[7]。从没有谁像这个人那样是那么多人,他像埃及的普洛透斯[8]一样能够挥霍存在的所有表象。偶尔,他在作品的某个角落留下一句自白,肯定谁也破解不了;理查[9]宣称在他这单独的人物里,有着众人的角色[10],而伊阿果[11]则用奇怪的词语说道我并非我之所是[12]。存在,梦幻与表演之间的根本一致,给了他著名的篇章以灵感。

二十年来他坚持着这任性的幻象,但有一天早晨厌恶与恐惧袭来,身为那么多死于剑下的国王和这么多聚散离合又悦耳逝去的爱侣。就在那同一天他决定卖掉他的剧院。一星期不到他就返回了他出生的村庄,在那里他重获了童年的树木与河流,决不将它们与另外那些,被他的缪斯所赞颂的,因神话典故和拉丁词语而著名的山川草木相比附。他不得不成为某人;他是一个引退的剧场经理,已经发了财,对贷款、诉讼、低额的利息有兴趣。凭着这种性格他发布了我们所知的乏味的遗嘱,其中有意排除了一切伤感的或文学的特征。伦敦的友人时常造访他的隐居所,他为他们又重拾起了诗人的角色。

故事又补充说,在辞世之前或之后,他在上帝面前对他说道:我曾徒劳的成为那么多人,我希望成为一个人,我。上帝的声音从一阵旋风里回答:我也不是我;我梦见了世界就像你梦见了你的作品,我的莎士比亚,你是在我梦幻的形体之中,你像我一样,是众人也是无人。


[1] 英语:“一切与全无”。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Anne Hathaway(1555/56-1623),莎士比亚的妻子。

[3] Ferrex,传说中的古不列颠国王。

[4] Tamerlán(1336-1405),征服亚洲中西部的突厥人,帖木儿王朝的建立者。

[5] Julieta,莎士比亚悲剧《罗蜜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的女主角。

[6] Macbeth,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Macbeth)的主角。

[7] Parca,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8] Proteo,希腊神话中的早期海神,其形体变化莫测,可预言未来,但只回答能够将其捕获的人。

[9] Ricardo,莎士比亚历史剧《理查二世》(King Richard the Second)的主角。

[10]《理查二世》:“于是我一个人扮演许多人”。

[11] Yago,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Othello)中的人物。

[12] No soy lo que soy,朱生豪译为“世人眼中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


RAGNARÖK[1]

在梦中(柯勒律治[2]写道)图象代表我们认为是它们造成的印象[3];我们感到恐惧不是因为有一个司芬克斯在压迫着我们,我们梦见一个司芬克斯是为了解释我们感到的恐惧。若真是如此,仅仅一份罗列其变幻形体的记录又如何能够传达编织了此夜之梦的诧异、欣喜、恐慌、惊惧与愉悦呢?无论如何,我仍将试写这份记录;单单一个场景就容纳了那个梦,这一点或可消除或减少那根本性的困难。

地点是哲学与文学院;时间,傍晚。一切(在梦中常会发生)都有点不一样;一种略微的放大改变了事物。我们在选举领导者;我跟佩德罗·恩里克兹·乌雷尼亚[4]说着话,他在醒着的世界已死去了多年。突然间我们被一阵示威或骚动的喧响吓了一跳。人与野兽的咆哮从地下传来。一个声音喊道:他们来了!随后是神啊!神啊!四五个形体从人群中蹿起占据了大课堂的讲台。我们全都鼓起掌来,热泪盈眶;他们是数世纪的流放之后归来的众神。被讲台所提升,他们头颅后仰,胸膛前挺,傲岸地接受我们的敬拜。有一个手握一根树枝,无疑跟梦中至简的植物学很相配;另一个以夸张的姿势伸出了一只手,就是一个爪子;雅努[5]的一张脸警觉地望着托特[6]的钩喙。也许是被我们的掌声所激励,其中一个,现在我已不知是哪个,猛地发出一阵胜利的呼鸣,尖利得不可思议,有点像是漱口或是吹哨。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变化了。

一切都始于怀疑(也许是夸张了)那些神不会说话。数个世纪逃亡与野蛮的生活已经荒废了他们身上的人性;伊斯兰的月亮和罗马的十字架始终对这些亡命者残酷无情。特别低的额头,腊黄的牙齿,黑白混血人或中国人的蓬乱胡须以及兽族的厚唇揭示了奥林匹亚血脉的沉沦。他们的衣着对应的并非一种有尊严与得体的贫穷而是地下赌场和妓院的低劣奢华。一个扣眼里插着一朵石竹;一个绷紧的口袋猜得到是一把匕首的形状。突然间我们感觉到他们是在上演自己的最后一幕,他们诡诈,无知而残忍,像是年老的猛兽,而如果我们任由自己被恐惧和泪水压倒,结果便是被他们消灭。

我们抽出沉重的左轮枪(梦中一下子便有了左轮枪)并愉快地杀死了那些神祇。


[1] 古诺斯语:“众神末日”,北欧神话中众神灭亡的一系列事件。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哲学家。

[3] “心智……为每一个外来的印象寻求,并采取,某些表象的缘由,并在睡梦时,借助于想象力,将它有关缘由的判断转化为一种个人图像以充当缘由……”柯勒律治《演讲XII:梦——幻影——炼金术士——恶魔之品性——身体特征》(LECTURE XII: Dreams — Apparitions— Alchemists — Personality of the Evil Being — Bodily Identity)。

[4] Pedro Henríquez Ureña(1884-1946),多米尼加散文家,哲学家,语文学家,文学批评家。

[5] Jano,罗马神话中的开端与过渡之神,有两张或四张脸。

[6] Thoth,埃及神话中司智慧与艺术的鸟头神。


《地狱篇,I,32》[1]

从白昼的幽明到夜晚的幽明,一头豹子,在十二世纪的最后几年里,望着几块木板,几条垂直的铁栏,变化的男人和女人,一堵墙,或许还有一道塞满枯叶的石砌水沟。它不知道,不可能知道,它渴望着爱和残忍和屠戮的热烈快感和送来麋鹿气味的风,但它体内有什么感觉到了窒息和厌恶,而上帝在一个梦里对它说道:你活在这座监狱里直到死去,为了让一个我知道的人对你看够一个确定的次数而不再遗忘,让他把你的形象与你的符号放进一首诗,它的精确位置就在宇宙的布局之中。你要身陷囹圄,但你将把一个词赋予那首诗。上帝,在梦中,照亮了那走兽的野性,它领悟了那些理由并接受了那个命运,但醒来的时候,它身上只有一种晦暗的屈从,一份勇敢的无知,因为世界的机关运作对于一头猛兽的简单而言太过复杂了。

多年以后,但丁在拉文纳[2]即将死去,像任何别的人类一样遭受不公也一样孤独。在一个梦里,上帝向他宣布了他的生命与他的劳作的隐秘标的;但丁惊诧不已,最终得知了自己是谁,是什么人,并赞颂了他的苦厄。传说讲到,醒来之后,他感觉到已经获得又丢失了一件无限的事物,某样无可挽回,甚至瞥一眼都不可得的东西,因为世界的机关运作对于人类的简单而言太过复杂了。


[1] 但丁《神曲·地狱篇》I,32:“一头迅疾而矫健的豹子”。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Ravena,意大利城市。


博尔赫斯和我[1]

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人,博尔赫斯身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行,几乎是机械地伫足观看一个前廊的弯拱和门斗;我通过信使收到有关博尔赫斯的消息,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个教授委员会里,或是一本传记辞典里面。我衷情于计时的沙漏,地图册,十八世纪的印刷字体,词源学,咖啡的味道和史蒂文森的散文;那个人与我共享这些爱好,但却是以一种虚荣的方式,把它们转变为一个演员的品行。断言我们之间互怀敌意,那是言过其实了;我活着,我让自己活下去,博尔赫斯才能构思他的诗文,而这诗文又成为我的辩护。我无需否认他的确炮制了某些值得一读的篇章,但这些篇章救不了我,或许是因为好的事物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甚至也不属于那另一个人,而只属于语言和传统。此外,我命里注定会最终消失,确定无疑,只有我的某一个瞬间或许能在那个人身上留存。一点一点我正向他出让一切,尽管我深知他篡改和颂扬的顽固习性。斯宾诺莎[2]认为万物都希望坚守其原本所是;石头永远希望是石头,老虎是一只老虎。我不得不存身于博尔赫斯,而非我自己(假如我是某人的话)之内,但与他的书籍相比,我在许多别的书里,或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更能认出我自己。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从他那里挣脱出来,我从城市郊区的神话流浪到与时间和无限的游戏,但如今连这游戏也是博尔赫斯的了,于是我只得构想别的事物。因此我的生活就是一场逃亡,我将它尽数丢失,一切都归于遗忘,或是归于那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是两人中的谁在书写这一页。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Baruch 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神学家。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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