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往昔及它俯视的物事/张佃永

青山往昔及它俯视的物事

作者:张佃永

yuan yang he pan

1

我不知道檀石槐筑王庭于大青山的时候,他的王冠和战袍浸染了多少塞外的风雨。此刻,假如他的灵魂从1800多年的历史深处探出头来,听到山里隆隆的炮声和车辆、人声的喧嚣,不知道该是怎样感慨这早已不属于他的风花雪月。

尚义县城西南10公里,这座现在被称为大青山的地方,最早的名字是叫渠梁山。《山海经》记述:“(北嚣之山)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渠梁之山,无草木,多金、玉,脩水出焉,而东流注于雁门。其兽多居暨,其状如猬而赤毛,其音如豚。有鸟焉,其状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嚣,其音如鹊,食之已腹痛”。

历史,在巧合中往往蕴含着注定,在注定中演绎着相遇。

公元一世纪前期,渠梁山被称为弹汗山。此时正值东汉初年,受东汉王朝攻击的北匈奴西迁,南匈奴自顾不暇。生活在兴安岭白山黑水间的拓跋鲜卑便乘隙南迁。于是,弹汗山,这座被《山海经》关注的大山,一下子便引起了崇尚大山的拓跋鲜卑的关注,一路南迁的鲜卑铁骑,在这里安营扎寨,依山而居。从此,这座并不险峻的弹汗山便与拓跋鲜卑的江山社稷息息相关。

拓跋鲜卑这支浩浩荡荡的南迁队伍中,便有檀石槐。历史,让他与弹汗山相遇了。

这个因为母亲吞食天上冰雹而孕的奇人,在弹汗山广袤丰腴的大地上茁壮成长为“长大勇健、智略绝众(《魏书》)”的汉子。不久,便凭一场为了夺回外祖父被掠走的牛羊独战其他部落的豪情与神勇,赢得了部落的支持和尊重。

公元156年,檀石槐回馈了弹汗山一个大大的荣耀。这个年仅十九岁的鲜卑汉子,在这里立起王庭,建立了鲜卑部落大联盟。

这自然算不得一个王朝,没有王朝的显赫。但仅仅就只是这个王庭,也威震了半个华夏。此后的十几年时间,檀石槐在这里搅起了一片片刀光剑影,展开了一次次纵横俾阖,东进西突,南征北战,不仅统一了鲜卑各部,而且一步步把鲜卑部落推向强盛,凭着彪悍的力量,“南掠汉边,北拒丁零,西击乌孙,东败夫馀,尽有匈奴之地”,建起了一个“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的广大帝国。檀石槐带着弹汗山一起,走上了中国历史的前台,为240年以后他的后人建立北魏王朝和统一中国北方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石槐骁猛,尽有单于之地;蹋顿凶桀,公据辽西之土。其陵跨中国,结患生人者,糜世而宁焉。然制御上略,历世之闻;周汉之策,仅得中下。将天之冥数,以至于是乎?”《后汉书-鲜卑列传》如是说。

2

显然,统一鲜卑部落不是檀石槐的终极目标,更加肥沃的关内土地,把他诱惑得心绪不宁。弹汗山上的檀石槐,一直都在忙碌,忙着不断地侵扰东汉边界,也忙着巩固北方领地的繁荣。

不时便有东汉的城邑被鲜卑的铁骑踏过,财物与牛羊被掠,东汉王朝的桓帝震怒,却无奈,他的军队,难以抵挡鲜卑的精锐。

而这边,精明的檀石槐也赞赏汉人的文明,他启用汉人为谋,制定法律,并从汉地输入良铁,制作兵器和劳动工具,把装备力量与发展生产并重,用汉人的智慧和文明提升鲜卑的生产水平。甚至,为了学习先进生产技术,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去攻打倭国,只为“拿来”他们先进的捕鱼技术。对于在战争中俘虏的倭人,专门把他们安置在河边,“令捕鱼以助粮食”。残害一方百姓,让更多的生命有了保障。

却又是宽容的。对于归附的匈奴及其他民族,檀石槐并没有赶尽杀绝,相似的生活习惯,让他们很快融合起来,共同创造北方民族的崛起。

弹汗山的周围,在旌旗相望与鼓角相闻中,一边是刀光剑影的惨烈,一边又是春光潋滟的祥和。一个多民族的联盟,让这片大地兵强马壮,经济繁荣,激发出无限的生命活力。

这样的情形,让弹汗山中的檀石槐和檀石槐所在得弹汗山,都引起东汉王朝的忌惮和高度关注,欲打而无力,欲和而不受。弹汗山成为檀石槐强硬的底气,支撑着他的鲜卑联盟雄踞北方,与东汉王朝对峙。

可惜,骁勇善谋的檀石槐英年早逝。公元181年,年仅45岁的檀石槐便因病而亡。他的儿子连和继位,却没有勇谋和胸怀光大父亲的基业,不久便祸起萧墙,连和被伐杀,一个庞大的鲜卑联盟,顷刻间土崩瓦解。

朔风呼啸,卷起拓跋鲜卑又一次南迁的脚步,弹汗山及曾经的一切,无法跟着鲜卑部落南迁的脚步而行,它们孤独而凌乱地随着檀石槐一起,湮没于淌血的夕阳之中。

黄沙吹老了岁月。弹汗山的伤疤,若是不再被揭起,便也不会有露出伤痕的疼痛。比如今天,说起檀石槐,已难以让人们心里一动,那似乎已经与现在的大青山没有了瓜葛,只是一个很遥远、很不着边际的故事。

3

鲜卑人对于弹汗山的记忆却是深刻的。

檀石槐之后,又一个情系弹汗山、被称为北魏始祖的拓跋力微,为这里续写了新的篇章。

长川城,这座弹汗山西北8公里处的古城,尽管方圆只有2000余米,在弹汗山之后、甚至在拓跋鲜卑的历史上,却举足轻重。

在檀石槐的鲜卑汗国分崩离析之际,刚刚继承父位的拓跋力微受到其他部落的大举攻击,弱小的力量,让他惨遭失败,这位“生而英睿”(《魏书》)的部落首领,理性地选择了依附于强大的没鹿回部,并且在与没鹿回部的并肩作战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和感情,得到没鹿回部首领窦宾的赏识与呵护,从人力、物力和财力上倾囊相助,甚至把自己喜爱的女儿嫁给落难的拓跋力微,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和发奋的力量。

历史印证了窦宾的眼光,也给拓跋力微一个驰骋的舞台。公元220年,在窦宾的支持下,拓跋力微部落移居弹汗山故地,筑长川城而居,他的英睿挥洒在弹汗山下,让这里欣欣向荣,山河变样。“积十数岁,德化大治,诸旧部民咸来归附”。

公元248年,窦宾去世后,他的儿子没有听从父亲临终前的劝告,阴谋借着父亲的丧事除掉拓跋力微。却不料,计谋泄露,横祸加身,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而且殃及家人和他的姐姐。拓跋力微的睿智与冷酷,让他抢先下手,以牺牲自己的爱人和岳父的恩情为代价,吞并了没鹿回部,把血泊中的弹汗山巩固得更加结实。“控弦上马二十余万,远近莫不畏服”。

英睿神武的拓跋力微遇到宽宏慈祥的窦宾,是各自的幸运,他们的幸运,也注定了弹汗山的幸运。而权力的争夺,又让这位英睿之人成为忘恩之夫,用无辜爱妻的性命成就了自己的霸业,在带给弹汗山又一次辉煌的同时,也留下一份千古的凄婉和冷酷。

而苦心经营了弹汗山五十八年的拓跋力微,也终没能与弹汗山同在。公元277年,这位104岁高龄的枭雄,继檀石槐之后,把生命与生命中的奋斗史一起,留在了弹汗山下。

青山依旧,夕阳已红。拓跋力微的离去,让弹汗山再一次在历史的风尘中迷茫。

4

东木根山,是弹汗山以后大青山的又一个称谓。

山改名了,檀石槐的后人们对这座山、这片大地的钟情却没有变,拓跋鲜卑也似乎要在这里扎根,无论是故土难离还是压根就认定了这里,经过了怎样的迁徙,他们总是在灵魂深处对这里心心念念。他们传承着祖先的情怀,在这里延续着拓跋鲜卑的发展之脉,让他们的历史,也总在这里萦绕着,不断演绎和流淌。

公元316年,拓跋力微的孙子平文帝拓跋郁律因堂兄文平帝拓跋善根逝世而其子尚在襁褓之中,被善根之母惟氏拥戴,代即王位。与前辈一样的雄才大略,让拓跋郁律展示了杰出的治理才能,东木根山下,草肥水美,兵强马壮,拓跋郁律在这里筑城为都,然后,仅仅两年时间,这个拓跋部落便“西取古乌孙国故土(今中亚地区),东并勿吉(今吉林省)以西之地”,“士马精强,雄于北方”,“控弦上马将有百万”。以东木根山为中心,拓跋鲜卑的力量,在北方大地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血泪总是伴随着辉煌。权力中心交替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惊心动魄。平文帝拓跋郁律的精明强干,让他深深陷入了历史覆辙,在东木根山演绎出一场血雨腥风中的生命悲歌,也让平文皇后谱写了一曲柔情侠骨的生命赞歌。

公元321年,因忌惮拓跋郁律力量的强大和人心归附,当初扶植他为王的惟氏生恐拓跋郁律的稳固会危及自己的儿子,于是,在一个月黑而雨骤之夜发动了宫廷政变,杀死了拓跋郁律,扶立自己的儿子继位,忠于拓跋郁律的酋长们,在这次政变中死亡者数十。

平文皇后王氏惊闻厮杀声,面对国家大丧和疾风骤雨,在惟氏的搜捕中毅然生出保护拓跋郁律血脉和自己儿子的责任,这位柔弱却母性深厚的夫人,急中生智,把出生刚一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拓跋什翼犍藏在裤中,对天祷告:如果国运还没有完结,想让你活下来,你就不要啼哭。大约是王氏的仁爱感天动地,抑或是拓跋什翼犍命不该绝,这个幼小的孩子竟然乖巧地藏在母亲的裤子里,安安静静,让母亲在围追堵截中躲过劫难,用一位皇后的博大母性,为拓跋鲜卑延续了血脉。而这位在危难中大难不死的拓跋什翼犍,于公元338年,以十七岁的蓬勃年华,为父雪耻,登上了鲜卑王位,实现了拓跋鲜卑的又一次复兴。到他的孙子道武帝拓跋珪称帝时,把鲜卑族推向了鼎盛,建立了中国北方统一的多民族朝代——北魏。

5

从檀石槐立庭弹汗山到拓跋力微经营长川城,再到拓跋郁律筑都东木根山,断断续续的一百多年时间,这里一直是北方地区的核心,与中国的历史息息相关。期间上演的征战与生存、交流与发展,让这里充满了战马嘶鸣、旌旗猎猎、狼烟四起的血腥,也摇曳出草肥水美、牛车麟麟、春光无限的发展画卷。不同的民族在这片大地上互相撕裂而又深度融合,相互残杀而又和睦相处,不断排斥而又努力互鉴,无论为了江山还是为了生活,为了统治还是为了生存,都把这片大地搅动得风生水起,天翻地覆。经过这里而东进西突的军事力量、进行经济交流的民间商队,都络绎不绝。直到北魏王朝建立以后,都城虽不断南迁,对这里依然倍加呵护。公元432——434年,魏世祖太武帝拓跋焘在弹汗山北三十公里的地方,设立了“北方六镇”之一的柔玄镇,屯兵镇守,并不断扩充人口,发展生产。魏孝明帝正光四年(公元523年),负责处理京都事务的河南尹郦道元奉诏前往北方各镇,整编官吏,筹备军粮,孝明帝拟把北方六镇都改为州,诏令郦道元为持节兼黄门侍郎,与大都督李崇筹划设置。不巧的是,恰逢各镇起义,改州设置没能完成。待平复起义,郦道元授任御史中尉以后,却受陷害致死。弹汗山与柔玄镇,也因此错过了又一次辉煌。

撤镇建州,想必与它的人口规模、发展水平和战略地位有重要联系。史笔吝啬,没有更多的收罗,但匮乏的历史记录,依然留下了这里繁华的痕迹。《魏书-世祖纪》载,当时通往北方的官道和商道上,来往的牛车盛况空前,“诏天下十家发大牛一头,运粟塞上”。这些车辆,载着南北间的交易往复奔波,也载着鲜卑文化和中国历史一路前行,同时,把北方民族进取、融合、互鉴的精神一路传承。这种交往与传承,赋予了弹汗山一种独特的灵魂,把北方民族对一座山的炽热情怀熔铸其中。

6

历史没有戛然而止,覆盖了厚厚历史烟尘的大山却萧然空寂着在时光的荒野里流浪了十几个世纪。现在,这座山叫做大青山。山上,是掩盖一切的参天林海,在它的秀丽中,曾经耸立的王庭和坚固的都城、飘扬的旌旗和延伸的故道、喧嚣的厮杀和平和的繁忙,包括曾经洒落的血泪和定格的生命,都深深隐匿于翠碧之中,了无痕迹。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山峰不高山势也不陡却为塞外诸山之长的地方,经历了怎样的轰轰烈烈和洗礼磨难。现实的翠绿和翠绿中的清爽,已经褪去了这座山的高贵,登临这里的人们,不再需要神情肃穆和蹑手蹑脚,随便往那里一站,便可将1800多年的神秘踩在脚下而不用愧疚。大青山以这样的姿态与人类对视,已经很久很久。

但被发现了价值的东西是很难沉寂的,大青山藏不住的绿色和清新,让它又很快裸露在人们的眼里,它的肌体上,蓦然便有无数的眼光齐刷刷游荡,并且嗅着它的清香。很快,有了上山的路,有了路边醒目的点缀和划开它的肌体建成的饭馆酒店。一辆又一辆的车子长驱到山腰,一拨又一拨的人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恣意地站在檀石槐的肩上,乐在大青山优美的身段中。却不知,在这身段的背后,有着怎样漫长的历史投影。

在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大青山被打破着沉寂,却似乎又依然在沉寂着。身上经历了切肤之痛而承载的那些建筑,并没有把它从沉睡中唤醒——难怪,经历了千古重大的风雨震荡,它早该已经是波澜不惊了。

我始终愿意相信,山是有灵魂的,只是,与一个灵魂对视,需要足够的虔诚。对大青山,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神圣。

大青山的好,绝不仅仅是它身段的好和景色的好。岁月掩埋了它的曾经,却荡涤了它的精神。离开了历史,再华贵的装饰也无法贯通它的精髓。我无数次登临大青山,但浮躁的心和匮乏的历史知识,让我无法读懂它的前世今生。它对我呈现的,是一种深不见底,我所能看到的历史,就是一座突兀耸立在山巅的坑坑洼洼的石峰,那些坑坑洼洼,显示着历史,却没有记录历史,一如曾经的檀石槐和拓跋力微们那样,在弹汗山盘踞了那么久,却只留下一座让历史遗憾的山,若不是《后汉书》和《资治通鉴》给他们留了一个席位,他们所有的叱咤风云也都会被遗落在历史的深处,被岁月吞噬而泛不起微澜。

但看得见岁月的痕迹,才能留得住文化的根脉,留得住文化的根脉,方可守得住民族之魂。从弹汗山到大青山,经历了无数动荡和变迁,暗淡了无数刀光剑影,却也凝固了一份北方文化。触摸到它的气息,能够激扬人的心灵。

那些浸渍在时光和古道里的鲜卑祖先们,已经被时光销蚀得无形,大青山却没有凌乱。

我常常臆想着它的注目,那是一双穿越了1800多年时光又昭示着历史的深邃目光,它医治着历史的创伤,变得哑然失声,却依然把这目光停在了历史与未来的交叉口上,俯视着它身边身后发生的一切和没有发生的空白。那情形,分明在希望,有人会唤醒历史的记忆,弯下腰来向历史的深处张望,用同样能够穿透岁月、直抵历史深处的目光,沿着时光逆行,与它发生碰撞并重新发出历史的喷涌和响亮的回声。

绽放历史,其实意味着历史担当。当代人对后代一个重要的责任,就是为他们留下历史。

已经入夏,在阳光的朗照中,绿色覆盖的大青山把头顶的蓝天和白云紧紧收拢,释放出令人难以想象的清爽。拓跋鲜卑的先人们绝然不会想到,完成了对他们的守护,又经过了千年的嬗变,山上的绿色和山下的田野,正为塞外大地的气质和风华增添着重彩。

作者简介:张佃永,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北京石景山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化名人联谊会文学院副院长,张家口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女子世界》、《经济论坛》、《探索与求是》征文奖项。著有诗集《爱在路上》、散文集《拥抱心灵》。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