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有生|新刊

导读

从晚清到当下,时间跨度一百余年,被浓缩在祖奶的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

《有生》

(节选)

胡学文

1

如花拎趟水的工夫,那盆四季海棠便折断了脖子。准确地说,是拦腰断的,大半个花枝倒悬在盆外。还没站稳,泪珠便噗噜噗噜坠下来。如花从来不号哭,从不呼天抢地骂咧。也没什么辅助性动作,她哭得很纯粹也很纯净。虽然她的胸脯起伏不停,分明有狂风在卷。那是如花在压制。如花总是怕惊着谁,细微的哭声几近于无。她爱哭,她的眼泪似乎比别人多一倍不止。娘说她前世就是个泪泡。
花遭罪,如花当然要哭。她心疼啊,那比拧断她自己的脖子还难受。如花喜欢花,看见花腿就迈不动了。自己也经常养花,可她的花没一个好下场。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爹和娘。爹是雷命,嗓门大脾气也大。爹从镇上买了台收音机,左扭一下在说,右拧一下在唱,可走到村口却失灵了,左拧是沙沙声,右拧也是沙沙声。爹便火了,他没返回镇上退换,狠狠把新买的收音机摔在地上,又跺了几脚,尚嫌不够,抓起石块拍个稀烂。如果喝醉了,脾气更大,见了牛马车不躲,遇见轿车也不躲。若司机不停地摁喇叭,将他惹恼,他就直直地躺在轱辘底下,满嘴酒气地叫,有种的你轧过去。司机都没种,倒一倒,从他身边绕开。娘则是火命,又急又躁。娘走路快,像被追赶着。干活也快,别人一亩地割一天,她半晌也不用。炖老母鸡,半锅水耗尽了,鸡肉仍然硬着,娘既不续水也不添柴,就那么端到桌上,害得爹拽坏一颗牙齿。
雷遇火,当然不消停。爹和娘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谁也不让谁。动手更是常事。娘爱抓爹的嘴,抓破,爹喝酒就不停地吸溜。爹则专揪娘的头发。娘原本有对大辫子,后来剪短了,像男人那样,但爹仍能揪住。爹和娘还摔东西,娘摔个盘子,爹就会扔个碗。娘把玻璃击碎,爹抱块石头把锅砸了。如花的花就是
这么遭殃的。那盆养了三年的仙客来被娘作为进攻爹的武器,自然盆碎花残,而花开正艳的倒挂金钟被爹连根揪起,当鞭子抽打娘的头脸。蝴蝶兰、百合、水仙,谁的命运也不比谁强。只有朱顶红例外,爹和娘吵起来,如花便赶快起身护卫。朱顶红没变成武器,可爹一次醉酒后,把半肚子秽物倾泻在花盆里。如花捂嘴清理掉,花不但没死,反开得更艳了。艳是艳,却散发着污浊的气味,难以靠近。
如花哭得伤心,娘不高兴了,不就是一盆花吗?你还没完没了?如花不理,继续哭。娘说,过这个年就二十五了,还是动不动就哭,就你这样,没一个男人稀罕。如花伏在柜上,肩一耸一耸的。娘说,要哭你就痛快点儿,别一噎一噎的,我都快出不上气了,老天呀,我杨美容风风火火的,咋就生了你这么个蔫秧子?娘拎出菜板,切了块肉,准备包饺子。娘满身火气,切剁又快又猛,嗒嗒嗒,嗒嗒嗒。
馅剁好,娘沉着脸让如花洗手。如花停止了,应该说在娘放下菜刀之前就不哭了。娘说,小五又不是故意的,你还用得着这样?如花本来已经挽起袖子准备洗手,娘这么说,她的眼泪又来了。爹和娘拿花撒气她不意外,可小五不该呀。在这个家里,她和小五关系最好。小五知道她爱花,一向帮她护花,可结果是他折断了海棠。难怪她刚进屋,他就神色慌张地出去了,原来当了凶手呀!不是故意也是凶手!
如花边干活边流泪,不时用袖子拭拭。娘没好气,没哭过瘾,来个二翻江!你不该生在这个家,该给龙王爷当闺女。如花不顶嘴不辩解,一向如此,娘有时是无奈的,有时会被她的软性激起更大的火。那天还好,娘没骂出难听的话。
如花没吃饺子。她不是故意闹别扭使性子,而是吃不下去。他们吃饭,如花在为拯救四季海棠做着努力。茬口不能原样对住。这使她十分懊悔,那会儿该先抢救才对。如花用布围裹数圈,再拿细绳系住。小五凑过来帮她。他已经解释过了,此时带着讨好。如花不再生他的气,但也不想和他说话。小五求她吃饭,她摇头回应。
捆接好,如花又生出一点点希望,夜里睡得断断续续,每个梦都与海棠有关。睁开眼便蹲到海棠前。似乎没有变化,花瓣仍然鲜艳,花根处颜色淡了些,开时就那样的,黄色的花蕊像束了腰的女子,羞答答的,叶片翠绿依旧,深红色的茎叶粗粗细细,也是原样子。她的捆接是成功的。傍晚她便发现,花瓣虽红却没那么艳了。隔了一天,明显萎了。又一天,花蕊的腰塌陷下去。数日后,花瓣干枯,叶片黄卷,这是要彻底和如花告别了。
花遭难,折磨的是如花。如花瘦气,多半原因是为花伤心耗损了身体。要过好一阵子,她才能慢慢忘记,然后开始移栽新花。
这次如花没那么容易忘却,因为这盆花是押着赌的,赌注不大,但有些特别。
晚秋时节,如花去营盘镇理发店烫头发,娘催促了好几次,甚至威胁如花再不收拾打扮,她就押着如花来。如花喜欢自自然然的,况且她的头发乌黑闪亮。可村里的年轻女子都烫了头发,时髦些的还要点染。如花明白娘的意图,更知道娘不是说着玩的。似乎烫了头发,如花立马就能嫁出去。如花不想被娘押着,还是自己烫自在些。烫完,如花照照镜子,愣住了。进来那会儿,理发师问烫发?她没言,只是点点头。没料……不是带卷的波浪头,比波浪蓬松许多,像炸开了。半晌她才指着墙上的图片,说要的是这种样式。理发师是男的,却戴了一双夸张的耳环。他说波浪头早就过时了,他给如花烫的是最时髦的钢丝头。明明是本地人,却撇着侉子话,如花能听出来。在上海做一个钢丝头至少三百块,我只收你五十。这时有女孩进来,被如花的钢丝头吸引,没等理发师问,便说也烫这样的。如花没再说别的,老老实实交了钱。
走出没几步,如花便低下头,钢丝头太招人了,那一抹又一抹的目光让她不舒服。过了十字路,快到飞天照相馆时,如花突然停住。虽然目不斜视,她仍逮住一丝绿色。也可能根本没看见,只是出于本能和感觉。她偏偏头,果然,是一盆海棠。在簸箕、绳套、扫帚、筛子、箩子中间夹着,叶片上落了厚厚的尘土,灰头土脸的。如花再迈不动了。
如花蹲下去,轻轻弹着叶片的灰尘。一看你就是爱花的人!这句话平平常常,可对刚被爹和娘毁掉米兰的如花,就像一粒子弹,一下被击穿。她控制住颤抖,你怎么知道?不是诘问,而是吃惊。青年没有正面回答,笑嘻嘻地,我会相面!牙齿很白,眉毛蛮厚的,天生带着笑意。如花不是特别会接话的,那天不知自己怎么了,几乎是挑衅的,那你相相,我打算买还是不买?青年眨眨眼,说,这花一直在等有缘人!不是子弹,却如利箭,如花觉得自己不会动了,半晌才问,多少钱?青年说我不是卖花的。如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涨红了脸。青年指着筐箩和扫帚,我是干这个的,不带一把扫帚吗?我自己绑的。如花不解,那这盆花算怎么回事?青年笑嘻嘻的,这花跟了我四年,没工夫养,正准备找个新主呢。如花糊涂了,那你究竟是卖还是不卖?青年说,不卖!但可以送。如花的心扑腾扑腾跳起来,那个人……你等到了吧?青年摇摇头,神色凝重,如花大失所望。青年沉吟片刻,说我没等到,倒是她自个儿蹲到花前了。惊喜袭来,如花呼吸不畅,她没有冒失,不安地求证,那个人……是……?青年眨眨眼,端走吧,妹子,你一伸手,我就知道这花有主了。如花迟疑着,送我……这妥吗?青年笑嘻嘻的,你过意不去,给钱也行。如花立刻问,多少?青年说,九万九!如花说,你不是诚心的。青年哭丧着脸,当然是装出来的,送你你偏要给钱,要钱你又说我不诚心,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这时有人买绳子,青年起身招应。
忙完,青年对举棋不定的如花说,只要好好待它就行了。如花小声说,那就谢你了。青年嘻嘻的,一句话就谢了?如花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他有什么条件。青年说,你咋这么胆小呢,鼻尖都冒汗了。我说了不要钱的,我是说,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你是海棠的新主人了。如花稍稍犹豫了一下。青年呀一声,如花?这名字好!然后伸出手,我叫钱玉,宋庄的。如花也啊一声,娘带她去宋庄看过祖奶。她和爹娘都是祖奶接生的,娘说如花出生时,祖奶送她一枝路边采的马莲花,如花的名字也是祖奶起的。
如花把四季海棠抱在怀里,如果就这么离开,可能就不会有后边的波折。白捡一盆花,如花总觉得亏了钱玉,没话找话地说,海棠还会开花吗?如花养过许多花,但没养过海棠。如花觉得和喜眉笑眼的钱玉没有陌生感,说话随意了些。又觉得不妥,忙着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啊。钱玉笑笑,你这么小心,咱打个赌吧。如花说,对不起,我随便问问。钱玉却不理她的致歉,最迟到年根,就会开的,如果不开……他看看几米外的商店,我赔你一辆自行车。如花说,你别生气,我不会说话。她的脸又涨又热。钱玉说,我没生气,打个赌,不至于吓着你吧,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或是钱玉这句话刺着了如花,如花问,仍是忐忑的,那要是开了呢,我给你送回来?钱玉捋捋下巴,好像长了多少胡子,送回来就不必了,你帮我盯一天摊。这不是多难的事,论赌注,如花占着便宜呢。只是她从来没干过这样不靠谱的事,在她的生活里,除了花,就是爹和娘的争吵。这赌虽令她不安,但也有些新鲜,有挑战也有刺激。那好吧,如花同意。钱玉冲她背影喊,可不许赖哦。
如花成了四季海棠的新主人。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心一半在花上,另一半则像气球一样忽忽悠悠地,怎么拽也没用。她自然是盼花开的,但不知为什么,每天总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有那么几会儿,她竟然想,不开也没什么。她没惦记自行车,家里有,虽然是小五专用,但她想骑,小五立刻让出。她没惦记什么,可似乎又惦记着什么。她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
花蕾噘出小嘴巴,等于预示了结果。尘埃落定,如花的心没那么乱了。看一天摊没什么大不了,爹和娘不常去镇上,她看一天摊又能怎样?如花可不会赖账呢,何况花是人家送给她的。
可现在,海棠给毁了。以往只有伤悲,现在又心疼又犯难。她不知怎么向钱玉交代,虽然钱玉未必让她交代,她也可以不向钱玉交代。她抱花回来就该想到花的命运。可他若是问起来,她怎么回答?就说开是开了,但死掉了,我认罚?他那么信任她,她怎么说得出口。
想来想去,只有躲着不见。他不会那么认真。或许,他就那么说说,早就忘了。可如花难以平静,整日揣着兔子。兔子又抓又咬,怎么安抚都没用。腊月二十六,如花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见见他。

2

镇上的年味儿比村里浓多了,商家把成箱的酒、饮料堆在门口,跟小山似的,卖衣服的也在门口多立出几个架子。原本就摆摊的,乘势扩展,都摆到马路上了。有的卖主摊位不大,嗓门却不低。那是一只只喇叭,反复播放“羊蹄羊头羊杂碎”或“黑枣红枣冻柿子”。有的吆喝是鼓动性的,“快来买呀,走过路过别错过呀”。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比平时多一倍不止,挤过来挤过去。不要说轿车,自行车都走不动。
如花在距钱玉摊位八九米远的地方立住。没看到扫帚簸箕什么的,他脚下挤满了春联。春联上压着石头。钱玉忽而蹲下忽而立起。天气寒冷,他却光着头。仍是笑嘻嘻的。偶尔,他会冲摊位边上的青年喊一声,那是他忙不过来的时候。青年戴着棉帽子,抱了本厚厚的书。听到钱玉吆喝,便把书夹在腋下,顺着买主的手指取斗方或对联。然后又坐下去,直到钱玉再次喊他。
摊前再无买主,如花挪过去。要哪副?钱玉把咬了几口的面饼塞进棉大衣兜。如花心往下坠,那面饼怕是冻透了。如花撩起羽绒服的帽子,钱玉的白牙露出来,是你呀,看中哪副了?如花问,你怎么卖春联了?钱玉说,年根了,换换片儿,这是我弟弟钱宝写的,怎么样,不错吧?他得过全县书法比赛奖呢,你挑吧,给你优惠点儿。他没提花,可能是忘了。娘早就把春联买回去了,用不着如花买。见如花犹豫,钱玉说,肯定比别家的便宜。如花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不是来买春联的。钱玉噢一声,突然反应过来,是那盆花?怎么,没开吗?
如花再也忍不住,突然间泪落如雨。钱玉显然没料到,咋会……你别哭呀,有话你说!如花抹了几下,本想抹回去,谁想越抹越多。虽然没出声,可她在哭,经过的人都看到了。钱宝本来埋头看书,此时也抬起头。钱玉说,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我赔你就是。你别在这儿哭,我这儿做生意呢,你都把人哭跑了!如花起身就走,钱玉喊她,她也没停。确实,她影响了他的生意。她自己也挺恼的,本想说花开了,帮他看一天摊,话没说出来,眼泪倒没完没了的。或许就不该来。
初二上午,小五被他的狐朋狗友唤了去,娘不知找谁闲扯去了。没有固定场所,没有固定对象,亦无固定时间和话题,在街角或碾台边,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相遇,一句无意的话,诸如你的翻领毛衣谁教你织的,或走得这么快,捡钱去呀。两个人便被钩住了,待第三第四个加入进来,那就成了小小的舞台。娘和爹某次打架的缘起就是娘闲扯忘了时间,误了给爹做饭。
如花和爹待在家中。爹喝醉了,呼呼大睡。如花没地方去。和她同龄的女子早就嫁人了,孩子都好几岁了,那些年龄小的,和如花又说不到一处。如花虽顶着时髦的钢丝头,依然是老古板儿。她们眼里都带着刺,如花不经意就扎一身,刺痒,难受,拔半天也弄不干净。娘对如花窝缩在家里很恼火,“你是要沤肥啊”。如花不理,再骂她就哭。其实,如花也出去,只是不喜欢闲扯。她低着头,径直走出村庄。她喜欢田野树林草滩,出了村,整个人就放松了,神清气爽。即便是冬日,白雪皑皑,如花也欣喜万分。她在雪里走,有时还闭住眼睛,咯咯吱吱,那声音真是美妙。她不说话,可那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胜过千言万语。那是她和大地的交流方式。脸被寒风削得青紫青紫的,双眸则清澈得洗过一样,倒映着蓝天和白云。有一次,她在树林里走,一只麻雀撞晕,正好掉她身旁。她在怀里捂了半小时,直到麻雀苏醒。还有一次,一只乌鸦跟着她,从这个树杈飞到那个树杈。乌鸦显然和如花说着什么,如花听不懂。待乌鸦飞离,她突然悟出来,乌鸦是饿坏了。再去树林,她就揣一小包玉米。遗憾的是,再没有乌鸦跟着她。
如花的行踪被娘发现,准是闲扯的女人们添油加醋透露给娘的,娘大发雷霆。邻村某女人就是在野外游荡,被狐仙附了体。娘拿这个警告她,并严禁她独自到野外。
所以如花只能待在家里。她盼着冰雪消融,有活儿干,锄割,哪怕拔野菜,娘都不会禁止她的。
听到有人喊她,如花愣了一下,再听,确实是叫她。玻璃上的冰刚刚化,冰渍麻花的,她看不清。如花有些慌,抓了外套却穿不上,伸了两次胳膊才找到袖子。
院墙半人高,如花出屋,就看见钱玉立在大门外。仍没戴帽子,只戴了两个耳罩。他细长的脖子也无围巾或其他遮挡,红溜溜的。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钱玉骑着辆自行车,他没有下来,双脚支着地面。仍是喜眉笑眼,牙齿白得像剔过。
你怎么找见的?如花紧张得腿不听使,本想再往前一步,可突然迈不动了。
钱玉嬉笑着,我长着嘴呀,这南小庙只有一个如花。
你找我?如花意识到这话有些笨,脸隐隐烫起来。
钱玉把耳罩摘下来,挂在脖子上,故意绷了脸,眼睛却亮亮的,我不找你,我找如花。
如花心跳加速,干……干什么?
钱玉舔舔嘴唇,这大过年的,连个让字也没有,赏口水喝呗。
如花回回头,好像背后有人偷窥。她有些为难。爹鼾声如雷,她不想让钱玉看见。要不……她想和他去村外走走,在屋里,特别是在这个屋里,她是僵的,是硬的,到野外就不一样了。她很想和他走走。她听见了心里的声音。
钱玉说,逗你的,不进去了。本该年前来的,实在抽不开身。
有……事?如花小心翼翼的,她已经预感到了。
钱玉说,那花没开是吧,你哭我都感觉自己犯了罪。这车八成新,我骑来了。
如花紧张得出不上气,还当真……?
钱玉笑了,当然,愿赌服输,我不赖账。
如花不知自己的脸变成什么了,声音如蚊鸣,那花……开了。
钱玉的目光扒拉着如花,硬是把如花的头扒拉起来。我就说么,遇见爱花的人,开得更盛才是。这车我得骑回去了。
如花嗯一声。
钱玉说,那你欠我一天哦。
如花又嗯一声。
钱玉说,算了,逗你的,你若抹泪,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你不打算让我进屋,走啦,妹子!
如花说,我送送你。钱玉说不用了,如花还是跟在后面。她要把他送出村,她心里有许多话的。她头绪有些乱,得理一理。
偏偏娘迎头走过来,如花想躲,已经来不及。来客了,如花?娘上上下下打量着钱玉。钱玉反应快,是婶吧?过年好,我来找如花。娘问,这就要走?如花听出娘的不甘,脸如鸡冠。钱玉似乎明白如花担心什么,说也不早了。
娘突然返回搅乱了如花的计划,送到村口她便返回来。那一天的后半天,娘把如花审了个底朝天。后来,娘把爹也叫醒了。如花全交代了。娘问,就是你烫头发那天?你没记错?如花点头。娘说,没白烫,一烫就有男人搭理你了。如花听出娘的惊喜,也听出了娘的厌嫌。
如花相了不下二十次亲,相一次黄一次。首先娘得看中,可娘看中的人没一个看中如花。要么嫌如花跟豆芽菜似的,干不了活。虽然娘炫耀如花割两垄麦都不歇的,可没人相信。要么嫌如花屁股小,担心生不了孩子。当然,如花动不动掉泪更是一大毛病,谁想娶个泪娘娘?背地里娘咒骂那些男人有眼无珠,捎带着训斥如花。而娘看不中的,如花更看不中,往往介绍人没说完就被娘顶回去。娘一点不客气,我家如花是黄花大闺女,凭什么给人当后娘?近一年,连介绍离婚的也没有了。别的女娃自己搞对象,根本不用父母操心。如花不争气,长这么大,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现在终于有男人来找如花,爹和娘的心情可想而知。当然,他们不能糊里糊涂的,必须弄清楚怎么回事。
雷与火配合得空前默契,且效率惊人。不到三天工夫,便把钱玉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父亲早逝,老大钱庄在村里开小卖部,钱玉与弟弟钱宝一起生活,准确地说,是钱玉养活钱宝。钱宝四年高考,四年落榜,魔怔了,住过半年精神病院,时好时坏,好在不是武疯,是文疯。钱玉二十七了,尚未成家,钱宝的拖累是关键。终于有未婚青年和如花交往,却如此家境,还有一个累赘。娘愁爹叹,反复比较权衡。最后,他们接受了钱玉,无论如何,比如花成为锈铁强。如花已经成为娘的心病。当然,不能白白嫁出去,是有条件的,要三万彩礼。想娶如花,必须答应这个条件。
娘把决定和如花说,如花感觉自己要胀破了。这是她的性子,生气也只在肚里翻卷,不往娘身上撒。她一再说只和钱玉见过三次面,什么交流都没有,谁知道钱玉什么心思。娘说如花是榆木疙瘩,如果钱玉对如花没意思,绝不会冷冻寒天来找她。娘盯住如花,我只问你,你看上他没有?如花不知怎么回答。钱玉喜眉笑眼的样子招人喜欢,看到他,她就有说话的愿望。或许,这就是看上他了?娘换个问法,你讨厌他不?如花说,不讨厌。娘一锤定音,这就行了。如花提出先交往试试,娘冷笑,就你这个大泪泡,一交往还不把人淹死?
雷与火紧锣密鼓。媒人上门,钱玉愣住了,像他这样的哪值得女方主动提亲?他不相信,媒人要走了,钱玉又一把拽住。钱玉听到三万彩礼,沉默了一会儿,说要和如花见个面。媒人说,这彩礼不多,知道你家境一般,现在娶个媳妇怎么也得十万八万。要的不多,是因为如花看上你了,死活要嫁。钱玉说,确实不多,不是钱的事,我必须和如花见个面。
在南小庙村边,如花见到钱玉。钱玉的嘴咧着,如花走近,他反而绷起来。如花紧张到极点,不知钱玉为什么喊她出来。她不踏实。
如花,你真的愿意嫁给我?钱玉话说出来,嘴却没合拢,半张着。
如花明白他和她一样不踏实,突然放松下来。她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说呢?她敢这样说,自己都吃惊了。
钱玉眉眼炸开,老天,第一次见你我的魂就丢了。

3

并没有如花担心的闹洞房,仅有两个半大的娃,刚倚在门口,钱玉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糖包塞给他俩。两人走后,再没人上门。钱玉闩了院门,再插了屋门。如花如释重负,她的手心不知出几次汗了。
如花,得干点儿啥了。钱玉一本正经。
如花问,啥?……你没吃饭?想他这一天的忙活,没吃饭也正常。
钱玉便笑了,一下就给你猜中了。
我给你做。如花跳下地。
钱玉拽住她,咱吃现成的。
如花仍没反应过来,现成的?
钱玉眉眼的喜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如花的脸被刺得红一绺紫一绺。没羞,她低低说。
钱玉凑近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扫。他的目光像一把把刷子。我在梦里见过你,绝对的!
如花瞪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吗?
钱玉说,那当然喽,要不咱打个赌!
如花说,你净绕弯子,我才不上当。
钱玉微垂下头,眼睛眨得越发欢了,你困了吧?
如花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了,还早。
钱玉说,那就再让我瞅瞅,我还没瞅够呢。
如花浑身发热,出气不匀,你样子吓人呢。
钱玉说,那就闭上眼睛。
如花闭上了。
钱玉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额头。他的嘴巴竟然凉凉的。然后往下移动,舔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如花痒痒的酥酥的软软的,感觉自己正变成流动的液体。眼泪偏偏这时候流出来。钱玉停住。如花想叫他别停,但说不出口。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钱玉咬着她的耳朵说。
如花的眼泪更疯狂了。
闺女出嫁都要哭的,没有泪也要装,南小庙的某个姑娘曾哭昏过去。这是如花的专长,南小庙人说如花这个泪泡别哭得上不了车吧。但如花的反应超出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她一滴泪也没有。她也是想哭的,就是哭不出来。娘觉得没面子,狠狠拧如花一把。如花疼得叫出声,仍然没掉半个泪壳。倒是娘揉揉眼窝,别管有没有泪,哭样是有的。该哭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如花心里那个急呀,她担心钱玉为此嫌厌她。
你哭的时候更好看!钱玉说,就像……花带露珠。
如花微微笑了。钱玉抱住她 。
如花成为钱玉的女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她自己都吃惊。以往她被关在笼子里,还绑了手缚了脚,现在笼子没有了,绑手缚脚的线被撕剥得干干净净。她仍是腼腆的,和人说话仍会没来由地脸红,但她心里没东西堵着,通畅透亮。有什么念头或想法,她不用捂了又捂藏了又藏,可以大大方方地晾晒出来。总之,她终于可以由着性子“胡来”了。钱玉不但不阻拦,反成为她的同谋和帮手。以至于钱玉的大哥钱庄很正式地找钱玉谈了一次。
如花的胡来主要表现在对花的痴迷上。她嫁过来是五月份,正是下种的季节。她在地头地垄撒遍了扫帚梅,在土豆地、莜麦地、小麦地零零散散点了向日葵。院里有个园子,以往如别人家那样垄几行葱,种点芹菜韭菜水萝卜什么的,现在被如花改造了,半园种菜,另半园则移种了西番莲和菊花。这还不算,屋前屋后、墙畔墙侧凡是有土的地方,都被她种上了花。屋里也是花的天下,钱玉给她买了二十多个花盆,市场上有的品种如花家差不多都有,如仙客来、夏秋菊、月季、百合、水仙、米兰、朱顶红、蝴蝶兰,简直是百花盛会。
七八月份,扫帚梅、百日菊、万寿菊、夏秋菊、向日葵、日日红渐次开放,蜂飞蝶舞。钱玉和如花在地里干活,被浓艳的花衬得喜气洋洋。踏上村街,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家,顺着花香总错不了。若有外来人打听钱玉家,村民大致指下方位,长满花的院子就是。
如花并不只是会种花,田里也是好手。那棵豆芽菜蕴藏的力气完全释放出来,五六十斤的土豆袋,能轻轻松松背到肩上。女工也做得好,快追上麦香了。当然,更多的好,只有钱玉晓得。如花瘦弱,却长了对丰乳,如花害羞,整日用小号乳罩勒着。当束缚挣脱,直愣愣地撞出来,钱玉眼睛都是直的。而她瘦弱的身体也一日日变得结实。如花早就停止了长个儿,比爹矮比娘矮,更比小五矮,嫁给钱玉三个月后,如花竟然长了两厘米。被钱玉的嘴巴赞着,如花的自信一点点鼓胀起来。钱玉说她就是个宝,她不再怀疑。
但以宋庄人的标准,如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起先还以为如花种那么多花要卖钱,待知道二斤肉也换不回,直言脑子有些那个。当然,也捎带议论钱玉。钱玉二十七八才娶老婆,当宝贝一样端着也在情理,可日日端着就有问题了。然后钱玉许多不靠谱的事被挖出来。如钱玉曾造了个风力发电机,电是有,但灯泡还没油灯亮。钱玉还造过飞翔机,尚是半成品就被钱庄当废品卖了。越挖越深,连祖上出过两个疯子的事也被撬出来。至于钱宝,那就更不用说,没考上大学的多得是,偏偏他得了失心病。再往下就不能说了,那实在太吊诡了。
促使钱庄登门,是如花和钱玉另外的疯狂。如花种花看花是不务正业,疯狂就忍无可忍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钱玉和如花在田野欣赏闪电。
如花喜欢闪电,她认为那是上天的花朵。虽然一闪即逝,犹如昙花,但却能照亮整个大地。她先前不敢把想法和心愿说出来,嫁给钱玉后,什么都向他敞开,唯有这一癖好,她没透露。乌云卷过,她的心就被召唤,蠢蠢欲动,早早就趴在窗玻璃上。如果闪电在天际,她就站在院里,甚至趴在屋顶。她的秘密终是被钱玉发现,让她惊喜的是,钱玉居然也喜欢闪电。钱玉说你喜欢上天的花,我就陪你看个够。于是跑到野外。两人蹬着雨鞋,穿着雨衣。疯是疯了点儿,却没失去脑子。放牛的吴泰目睹了钱玉和如花的疯癫,这样整个村庄都晓得了。
钱庄和钱玉在外间说话,如花在里间静静地坐着。对这位大伯子,如花不知为什么,有说不出来的怕。钱庄脸上总是挂着笑,并不威严刻板,可他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那东西让如花发毛。钱玉和钱宝是钱庄带大的,成年后两人才另过。如花婚后才知道,钱玉三万彩礼一大半是跟钱庄借的。也是这些原因,钱庄的话极有分量。钱庄卖掉钱玉的飞翔机,钱玉也只是悄悄抱怨,不敢说别的。钱庄说别瞎折腾,钱玉就不折腾了。但那天,钱庄的话没起作用。可能是钱庄的用词刺激到钱玉,她疯你也疯了?钱玉说,她没疯我也没疯。钱玉还没这么顶撞过钱庄,钱庄愣怔片刻,才说,这么说是我疯了?放着自己的生意不做,跑过来让你踹我的脸?!钱玉说,各人有各人的念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活成一样的,就成机器了。钱庄气呼呼的,觉得翅膀硬了,就可以胡折腾了?这世上是有规矩的,没规矩人还是人吗?钱玉说,哥别埋汰我,我不偷不抢,甭说看一遭,就是住在野地,碍着谁了?钱庄说,你碍着我了。钱玉问,怎么碍着哥了?钱庄说,你姓钱,和我是一个钱。钱玉说,哥要觉得我不配姓钱,我可以改。钱庄被激怒,几乎跳起来,你要反天了?钱玉劝,哥血压高,莫生气。钱庄铮铮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哥?钱玉软下来,我就是说说,人活着都奔着钱,能姓钱是多大的福分,我哪舍得改。钱庄说,你甭给我嬉皮笑脸的,你就是改了,骨子里流的也是姓钱的血,你胡闹,别人照样戳我脊梁骨。钱玉说,这是有点难办,哥,你吃的咸盐比我多,你说说这关别人什么事。钱庄哼一声,你甭想把我绕进去,人活着可不能为了自个儿,不能完全由着性子,你别忘了,钱宝还指靠你呢,我把你俩带大,现在轮到你了,你得有当哥的样儿。钱玉说,没让钱宝饿着,他天天有书看。钱庄问,让他打一辈子光棍?钱玉说,这缘分么……都是天定的。钱庄冷笑,少扯这没用的,天定的缘分?没钱你试试?钱庄话有所指,钱玉不会不明白。钱玉却乐了,那不一定。钱庄说,如果还认我这哥,你就正经过日子,你也担起哥的责任。钱玉越发没了正相,放心大哥,我就是死也给钱宝弄个媳妇回来,实在不行从四川买一个。钱庄恨恨的,你记着就好。
两人的话如花听得清清楚楚,她明白大哥不只是说钱玉,也是让她听的。钱玉赌誓,虽然听出他嘻嘻哈哈的,如花仍然心惊。
这下闯祸了吧?如花柔柔的,钱玉是代她受过,她心里不忍。

作者简介

胡学文,1967年生,毕业于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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