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系杰作,往往不是难在面上——听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的法国音乐专场
2021年5月21日,聆听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出法国作品专场,感到这样一场不仅演绎精彩,更传递出丰富信息量的交响音乐会,真是很久没听过了。
演出的曲目十分传统:以比才《第一号卡门组曲》(加一首《阿莱城的姑娘》组曲中的选曲)开场,后面是圣—桑《第一大提琴协奏曲》,由乐队的大提琴首席朱琳担任独奏;下半场是德彪西《大海》与拉威尔《波莱罗》。
摄影:蔡磊磊
这是一份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法国著名乐队作品”的曲目,乍看之下,都有些迎合听众的意味,一点冷门作品也没有加。可当这样一套曲目被出色地演绎后,却相当有力地回应了当下一种广为流传的观点:传统音乐会的曲目安排过于老旧,需要通过加入新作品,或更大尺度的形式革新来增添生命力。
我无意探讨这种观点本身的对错,仅是通过越来越多的观演,感到最大的疑问是:如果传统的形式尚且表现不好,还能谈什么创新呢?缺乏稳固的根底,又有何“生命力”可言?
上交这次的法国音乐专场演绎出色,至少可从两个方面来观察:首先,表现法国作品的风格需要与技术难关,确实都得到妥当把握;第二,这套曲目在风格中有一脉相承之处,也展现出不同侧面的变化,这样的多面性总是同上交本身的技艺特点相吻合。当然,应该反过来说,指挥家选择了一套最能发挥乐队长处的曲目,也真正将这样的长处充分发挥了。
近代法国作品十分独特之处,很多就在于“独特”本身。在圣—桑和比才的年代,欧洲的音乐创作以德奥一脉为主流,晚期浪漫派经历了从发展成熟到走向高峰,又渐渐有些无以为继的过程。可将这两位法国作曲家的音乐,置于彼时德奥主流大作的背景之下,不难发现他们虽然带有浪漫派的特点,但从本质上说是非主流的。
尼采选择从布伦希尔德倒向卡门,也正是体现了这种本质的差异。继而在德奥、匈牙利与俄罗斯的范围,现代音乐越来越多地以不协和的尖锐性冲击传统的时候,德彪西也是通过更加柔和,却同样大胆的音乐语言,向传统发出挑战。
这份一脉相传的独特性,看似没有德奥主流那般强大或张扬,但能在勃拉姆斯、瓦格纳、布鲁克纳、理查·施特劳斯、第二维也纳乐派持续发展的背景下,树立那种独特,本身就已经证明其内在的强大。而要将这样的力量表现出来,对于演奏团体来说,首先需要的可能是塑造一种精美,或者说精致的特性。
拉威尔常被人同“精美”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其实也这是很多法国作曲家的共性
在19世纪后期,德奥交响乐往往是特别考验乐队演奏的硬技巧功力,以至于在当时,能将马勒、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演下来乐队都不多。法国作品却不然,少见对于极限的力度、色彩与规模的呈现,而更多是要求乐队做出音色、音质与节奏的细致变化。而这,也正是上交在21日晚演绎整套法国音乐的成功之处。
这样的特点,其实贯通于大多数的法国音乐之中,钢琴、室内乐与乐队作品皆同。用法国钢琴家罗热的话说,对于清晰、精美与细腻特质的追求,属于他们艺术层面的民族特性(大意)。
然而这体现在每一部作品中,又是各不相同,需严谨划分其风格差异。同样是“明亮的”色彩倾向,用在比才与德彪西的音乐中,效果当然是完全不同。余隆和上交对于《第一号卡门组合》和《大海》的成功演绎,很好地显明了许多“色调微差”的妙处。
在“卡门组曲”的《前奏曲》部分,作曲家没有采用歌剧著名的序曲中的主题开场,而是以象征人物最终毁灭的厄运动机拉开帷幕。
上交起初就呈现了良好的音响凝聚感,在色彩与音质方面,同时有所锤炼。开头弦乐的大幅颤音之中,音响注重保持透明度,与稍后铜管呈现的厄运动机相融合,也能在那种透明的基础上,塑造灰暗不祥的整体音色。稍后转为明快的段落中,乐队不仅色彩变化到位,同样重要的是立刻能做出足够鲜活的节奏表现。这样的节奏感,在其后的演奏中一以贯之。
《间奏曲》中,木管乐器类似人声的音质得到很好的发挥,配合自然的节奏律动,将这个乐章的内在性刻画得颇到位。长笛与单簧管的对答让人印象深刻,他们的配合在之后的演奏中不时成为亮点。
《斗牛士之歌》本身的节奏很外露,乐队的把握毫不生硬,尤其是既能呈现热烈的音响,又能在其中保存一份透明。从单纯的演奏技巧来说,《斗牛士之歌》这样的乐章好像是职业乐队都能演的,可真正要演绎得好,色彩、分句与更为细致的呼吸之中,种种分寸都必须把握得当。这方面,余隆指挥上交的演出足称赏心悦目。
在歌剧原作中,《赛吉第亚舞曲》(即咏叹调《塞维利亚老城墙边》的乐队版)一段对于卡门的形象至关重要,综合了人物的诱惑力与罕见的温柔气质。此时乐队呈现的旋律形象,看重韵味的揣摩,强调旋律线条优雅的流动而将节奏律动置于后台。
如今,很多百年以前只有少数乐队才能问津的作品不再“稀奇”,为不同作品寻找恰当的风格表现,再精心打磨的做法却常常欠缺。本次上交的法国作品专场却正是以这样的打磨作为切入点。同时,这也是最适合这支乐队技巧特点的曲目之一。
因为上交弦乐音响的特点之中,总是包含了某种透明感,而怎样聚合、提炼这样的特质,就是对每一位指挥家的考验了。当然不仅限于弦乐这一部分,乐队的不同声部各有特色,而最终呈现的面貌,就取决于指挥如何将这些特色整合在一起。尤其是听了乐队演出一些挑战技巧与力度极限的作品,如前段时间的马勒《第五交响曲》,你会发现只要演奏家们愿意,上交的铜管声部完全可以走辉煌技术流的路线而不气短。
可与此同时,弦乐组的凝聚力量反而不是总能与铜管有理想的平衡。这很特别,因为多数的乐队都是反过来的。可恰恰是在这样背景下,最近余隆连续指挥上交演出马勒“第五”与法系作品,似乎也有一些深意在其中。
演奏马勒“第五”时,上交的铜管让人难做更多要求(摄影:蔡磊磊)
“马五”是强求乐队各声部在极高的技巧中取得平衡,促使演奏团体不断奋发。而法系作品,基本属于上交在色彩、力度与节奏的把握方面最为自如的领域。现在人们常说“走出舒适区”,但其实,若不先在自己适宜的范围中锤炼妥当,那样空喊口号也不会有什么价值。
况且法系作品虽不是马勒那样的硬性挑战,上交为了把握其风格,还是花了相当多的力气。“马五”的上半场,就安排了圣—桑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本次又演了他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对于表现圣—桑笔下音响明快,分量又不很重的乐队形象,上交显明他们已渐渐掌握其门道。
千万不要小看圣—桑的协奏曲,它们不仅是美妙的作品,现场效果也很好。问题就是不仅难演,还通常不是难在面上。如今这些作品现场演出的次数没那么多,不是因为它们没有贝多芬、勃拉姆斯的协奏曲深刻,而是很多组合根本就演不好。上交若能保存这样的特色,将是十分有价值的。
摄影:蔡磊磊
朱琳的独奏部分,刚进入时发音的颗粒感稍欠,之后就进入状态,每逢困难的段落,还更要力求体现演奏的清晰。不过,她的演奏更吸引我之处,还是整体均匀的音质。
她的揉音效果均匀,但也不是追求始终以揉音修饰,而是无论揉或不揉,都呈现一种统一的音质美感。这是目前很多演奏所欠缺的。同时,朱琳能够呈现热情的发音,又有控制。希望日后她能获得更多在协奏曲中担当独奏的机会。乐队首席作为协奏曲中的独奏者是常见的做法,朱琳在这方面的发展让人期待。
音乐会的核心曲目是德彪西的《大海》,演绎之精彩也实为整场之冠。这的确是深入思考作品与乐队的特质之后,所呈现的具有鲜明魅力与高度完整性的演奏。许多演绎之所以不太吸引人,往往在于缺乏重点,乐迷们讥之为“上班式”的演奏,意思是平铺直叙,按部就班。
可换一个角度,目前刻意求新奇的演绎也不少,有人喜欢,我却避之不及。因为亮点是出来了,可又能否在原作中找到线索,从而呈现充分的说服力?演绎《大海》这样的超级名作,这两方面的挑战都是极为尖锐的。
总的来说,《大海》也不脱硬技巧尚可,风格把握艰巨的法系特质的范围。然而,该作对于深层的演奏技巧的要求,其实是很高的。这同德彪西的钢琴音乐一脉相承,根源在于作曲家带来全新的音响效果。
圣—桑、比才,或受德国影响较多的弗朗克,他们的音响构思各有侧重,却都不是德彪西这样全面的推陈出新。如此新意,自然需要一套完整的技巧来表现。但细腻的色彩变化仅是一方面,节奏的敏锐也当与之呼应。同时《大海》三个乐章的篇幅各自不短,非“卡门组曲”中的分曲可以相比,对指挥家的结构把握提出很高的要求。
某些法系乐队演绎德彪西有其专长,很多即是由于把握这些色彩、节奏的特点,已成为他们乐队传统的一部分。余隆指挥上交演绎《大海》的成功之处,却恰恰是走到法系传统之外——从客观的结构表现入手,通过主、客观相结合的技巧与节奏感,将乐队的优势充分发挥,最终构成未必“法式”,却忠实原作的成功演绎。
余隆选择了紧凑的速度,但更重要的,是他以一种能真正“拉住”每个乐章的节奏脉动贯穿始终。当代多种演奏艺术的衰落,核心的体现就在于对稳定的、健康的脉动尽行漠视,转而以一些搞怪的节奏强化“个性”。但演绎的历史已向我们证明,真正出色的演奏只能远避此道。而核心的问题,就是演绎者能否在稳定的节奏脉动之上,让一些细节中的灵活性呈现出来。
这也正是本次《大海》演绎最迷人的地方。紧凑的速度是定立一个框架,如巴伦博伊姆所说:速度是放置音乐的盒子。如何将恰当的音乐表现“装进去”才是关键。
灵活的节奏感与细腻、多层次而带透明感的音响,都是上交珍贵的财富。余隆是擅长发掘它们的人,他以大的律动和严谨的句法将乐章结构塑造得端正,继而在从大到小的框架中,让演奏家们表现色彩与细致节奏的功力充分发挥。某些“法式”的细节变化,不在那个脉络里,去硬学是没有多少意思的。
然而将结构理顺了,又能呈现德彪西所需的音响特质,再深入磨炼色彩的层次,就会顺理成章地出现忠实原作的动人演绎。在我看来,从结构与色彩的设计(相对客观),到指挥与乐手们的自发性(主、客观相平衡),21日晚的演奏大概是上交呈现这部作品的最优解。
摄影:蔡磊磊
《波莱罗》的演绎特点与之相似,虽然该作的性格与色彩和《大海》截然不同。余隆强调以稳定的律动维持长线发展的思路一以贯之,在管弦乐法最绚丽的部分,也未曾放松。正是回顾这一组精彩的演绎,让我想起本篇开头所提到的,不少人疑惑演奏会曲目是否应当更有新意的问题。
对此,不同人都会有自己的观点。21日这场,如果加入鲁塞尔或米约的作品,同那些法系热门相对照,也会是很好的选择。仅是在我看来,关键在于首先要将作品演好,不断呈现好的演出,才能持续培养受众的敏感性。因为出色的演绎所传递的信息,是任何曲目搭配或新颖的形式都无法替代的。
文:张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