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将军

一只价值万贯的蚊子。旁边的美琪说。正是有了这只蚊子的点缀,这幅画显得更加具有立体感,也更加生动美艳。李广点点头。

美琪说如果你能送给我就好了。我很喜欢你的这幅画,当然我也喜欢你的其他画。你的画总给人以启发,让人无缘无故地着迷。看似是信笔勾勒,却生机摇曳,风情万种,就像水中自由飘荡的水草。我用爱着你的心情爱着你的画。我不知道到底是爱你多一些,还是爱你的画更多一些。

李广将毛笔洗涮干净,放进绘着《孙子兵法》的如同书卷般的笔筒中去。毛笔是狼毫,微带些倔强,和他一样。他说拿去吧。美琪连说真是太感谢了,我不知道都说什么感谢你才好。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李广走出庭院,习习凉风吹过来,吹动他的衣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落地不久的叶子散发出的清香。美琪将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他说我不冷,我从来不会感受到冷。有一年冬天我一直穿着短裤。却不感到冷,就像吃了避寒丹一样。

李律正在庭院中练习拳术,夹带着浒浒风声。李律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像是传统的武夫形象。前几天他走到这里来找李广,说是李广的远方亲戚,想要投奔他。李广忘了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远亲,但他乐于结识新朋友,于是安顿李律住下。李律每天傍晚时分在庭院中练拳,不管刮风下雨。李广常常在旁边观看他的拳术。有一次他敲了敲李律的骨头,听到如同铜器一般的铮铮的声音。

李广还写过一首名为《观李律大侠练拳行》。其中有两句气象壮观,“狂飙突进风雷起,阴阳际会擎天地”。他还为此画了一幅画,画中的李律比现实中的更加生龙活虎,充盈着雄伟豪迈的气息,面色之红润堪比泰山的土壤,身躯伟岸也如同一座玉峰。尤其是神情,可谓穷形尽相。这是李律所不知道的。

李广从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画。即便是美琪。美琪是李广曾经最喜欢的一个人。但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了。也许喜欢也像食物一样,是有期限的,可能有一段时间会特别喜欢,想象着如果一起的时光,以至于痴迷,但过了那段时间,就像饿过了头就不再饿一样,虽然如果吃也还是可以吃很多,但是已经没有强烈的食欲了,反而会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她;也许,更可能的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不仅没有喜欢过,还努力抑制着对她的厌恶。

当时李律来到这里时,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很难想象有人会那样饥饿。他的眼睛里发出仿佛被削尖的长矛矛头一般的绿色光亮。形如一匹饿狼。李广让厨子为他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在席上,他吃了半扇烤乳猪,二斤牛肉,一斤花雕。李广说壮士。李律的眼睛这时发出柔和的蓝光。李广让人为他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他说广兄,我没有找错人。

渐渐地,李广发现对于一个人的爱存在且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此外,他还发现几乎所有女子都是丑的,不仅如此,所有人类都是丑的。即便是乍见的美丽也难掩内中的丑。当然,他所想的丑可能和寻常人们所言的丑是有一定区别。没有人能够达到真正的美。美只能是一种理想,被寄寓在未来之世,被设置成为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被封印在搁置三百年的瓶子中。在渔夫打捞上来美的瓶子之后,美就会反噬人,直到被重新封装入瓶中。从这个意义来说,美往往意味着道德败坏。

李广想不起来是怎么认识美琪的了。只记得美琪说自己的头发太长了,长得就像一把扫帚。他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自己的头发。但其实她的头发并不很长,至少不像她说的那样。她说我真想变成尼姑。李广用手抚摸她的头发,柔顺如水流。散出栀子花的芬芳。他觉得她的头发很好,仅此而已。

那是一个萤火虫带灯飞舞的夏夜。那么多美丽的萤火虫,发着幽绿的光,世界仿佛有了魔法。她的声音带有一种特别的磁性,碎小的铁屑像是细小的胡须一般都被吸附在她的嘴边。她说,你名叫李广,大概也会射箭吧。他说我会。我有一次去草原,一箭射中三只大雁。是这样的,我先是射中两只大雁,在箭的巨大冲力下,它们一直向前飞动,直到贯入另一只大雁的胸中,三只大雁一齐坠落下来。她赞许地看着他。神箭手,她说。可我之前从来没有用过箭,大概这就是一种天分。

这天,李广正在读一本兵书,李律走了进来。他说李广兄,我有事先走了。感谢这几天里你对我的悉心照顾。以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尽管吩咐我。李广说路上保重,他命仆人为李律整理行囊。现在他还记得,他站在门口,在跃动的夕阳的绛色光影下,他看到李律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像一朵摇曳的曼陀罗花。他将难以忘记李律临别时如旗帜一般迎风招展的紫色衣袖,像一幅笔墨过重的水彩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把衣服的扣子扣上。美琪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她说,他走了吗。他说,也许你应该和他一起去。美琪说我吗,你是在说我吗。

李广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很久了,美琪和李律像是磁石一般相互吸引。他看出了他们所有的欲言又止,看出了他们所有的眉来眼去,看出了他们所有的脉脉情深。如此,他看待美琪便像看待另一个人,他知道一些事情永远发生了改变,就像食物会变质一样。

那天他打猎回来,当走到房门前的时候,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蹑着脚步,是李律和美琪的声音。李律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但我觉得对不起李广。你以为我愿意吗,是我的命让我这样做,是我不争气的命。我知道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是美好的。我知道我们都是天弃之子,我们从降生之初就失去了自己的命运,注定要经历此后所有的颠沛流离。李律说,谁不是这样,我们无法左右命运,就像河流无法左右河岸。李广慢慢地退后,他不知道脚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仿佛是在云里飘。那天他早早地睡了。

曾经,美琪将一绺头发送给他。他心里觉得并没有这样的必要,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愿意将头发送给自己。他甚至想,我并不喜欢女人啊,女人的搔首弄姿,女人的故作姿态,女人的柔软无力,都让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与压抑。他常常有一种怀孕似的干呕的感觉。她的头发,也是如此让人憎恶。人为什么要有头发呢。

但李广觉得自己有些厌恶自己了。他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女性的习气。有时候还被她们柔软的气息所吸引,就像被花香吸引。必要的时候,必须进行了断,他或者要变成完全的女性,以刀自宫;或者切断与女性的所有联系,遁入空门。

他已经不近女色很久了。即便之前与女子缠绵时候,他也并不动情,只是作为一种不是很必要的游戏。他也曾赢得青楼薄幸名。也许之所以缭乱,只是因为不在乎。

他拿出一把刀,刀上写着小刀刘的字样。他还记得当时买刀时候,卖刀的人笑嘻嘻地对他说,这是老字号,从清朝就开始用来自宫了,它切过马鞭一样长的那话,也切过像兔尾一般短的。说着他还从柜台后摸出一本武功秘籍,《葵花宝典》,说你可以练这门功夫。李广看到那人脸上须发全无,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说你自己练过吧。那人看看周围,没有人,说十有九个男人都会练。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老兄,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练这门功夫一定不费吹灰之力。李广问江湖上流传着两种版本的《葵花宝典》,这是哪一种呢。那人说这是正宗版本。

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端详这把刀了,在月光下,刀刃显出黯淡橘色的诡异的光,他将发丝吹过去,发丝就断了。

美琪自从将一绺头发送给李广之后,就搬来李广这里住了。李广将她安顿在一间精致的房子里。他尽力避免与她打照面。每当远远地看到她,他就折进旁边的一间门户中,或装作有什么东西忘拿的样子走回去。她往往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像土拨鼠一样钻出来拍他的后背问,你在做什么呢。他回过头说我还有事,先要去忙了。一天傍晚,他从朋友家喝过酒回到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他走进去,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上面摆了两杯茶。她站起身说,李广将军,你回来了。李广问,为什么叫我将军。因为你有将军的风范。她接过他脱下的外衣,挂在衣架上。李广将军,你或许需要一个女人,帮你打点生活;李广将军,你不要拒绝我的建议,两个人生活毕竟好过一个人,你总不能孤独终老;李广将军,女人可以帮你洗衣服,做饭,生孩子,女人可以做你想她做的所有事情。李广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想听你的话。他强忍厌恶,绷着脸说。美琪端着茶递给他,我怕茶水变凉,在等你的时候为你换了三遍茶。李广接过茶,啜了一口。她将身子凑过来,身上的芬芳让他微微眩晕。李广感到自己如同着了魔怔似的无法做出反应。她越靠越近。他的手臂与身体上都承受了她的重量,虽然她并不重,轻得就像一只花瓶。她像是系安全带一般将他的双手扣在自己的胸前。像是受了电击,他猛地将手抽回来,仿佛怕她摔碎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椅子上。就像釜底抽薪一般,他知道抽去自己的身体的干柴,就可以遏止她的欲望之火。然后迅速站在一边。

美琪的脸上扑簌簌地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梨花带雨。他转身离去。那天他在朋友家住了一晚。

李律的到来无疑像一阵清新的风,至少对于美琪来说是这样。她明丽的笑靥如同繁花般一朵朵绽放。

但也许是为了表明对于李广的痴情眷恋,美琪在一个下雨的黄昏再次来到李广的房中。雨声淅淅沥沥,她的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披着头发,眼睛直直的,口中反复吟着一句诗,“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漫无目的地在房间中来回走动着。像一个夜游神,蜡烛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李广说,你在做什么。美琪依然自顾自地走动着,吟着诗。你疯了吧。美琪的眼光从垂下的头发中漏出来,像是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漏下来。不得不说,有一刹她的眼光摄人心魄,他险些爱上她,幸好他悬崖勒马,才有惊无险。

李广面对一张洁白画布的时候,常常会陷入一片茫然,像是在一场大雪中艰难地跋涉。有人问他,你的画激情洋溢,你是凭借什么样的内驱力作画,他回答,我凭借着对于女性的痛恨。在对女性的恨意中,他胸中的画渐渐成熟,他所需要做的只是依从内心的指挥,下一笔,再下一笔。或者左右开弓,有时也用脚,他还用。从四面八方向画布发起围剿。

李广将军,我发现你越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我就越想和你一起坐。我不知道该将这种心情称为受虐还是其他什么。美琪这样说。其时是在她秉烛夜游之后的第三天,在他听到她和李律的话之前的倒数第五天。在他的房间,她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去,袒露出洁白如象牙的身体。他背过身,她说,李广将军,你不愿意看我一眼吗。她走过去,将身体贴在李广身上,像一块狗皮膏药。但她感到一阵奇异的冷冽。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块冰,冒着白色的寒气。

那天他和自己养的一只叫做达摩的猫一起去山林中打猎。达摩长得很粗壮,简直像一头豹子,它以敏捷的速度称霸了山林。大半天下来,他的成果颇丰,十九只野兔,一头野猪,一只麂子。他分给好友大半。他骑着达摩快乐地回家。没有人能够永远快乐,他是知道的。

李广将军,不管我以后和谁在一起我都不会忘记你;李广将军,你是我穷极一生的信仰与追求;李广将军,我爱你如同爱生命。

他在那幅画上便以“李广将军”为落款。写下之后,他笑了笑,突然觉得很陌生。李广将军,这是我吗。

他深知一些画作的命运,在异地他乡,在灯光烁约,在此生此夜,被放在拍卖会上,在一众收藏家的簇拥下获得一个美丽的价钱。但他更在意的是它将遇到一双怎样的手,经受怎样的抚摸,遇到一双怎样的眼睛,领受怎样的谛视。

美琪的眼睛里含着泪,嘴里却显出笑。她说,就让我为你跳最后一支舞吧。他没说话,算是默许。她摇曳自己柔软的腰肢,在他眼睛的舞台中不断变幻。他时而看到一个她,时而看到无数个她,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是夜的呼吸。她的手腕灵活地旋转缠绕,她的身姿窈窕而善于变化。她问,李广将军,你难道没有一点点心动;李广将军,你难道一点也不懂人间情爱;李广将军,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事实上,他或许有一点动心,但他更多的感到一种厌恶,他被这种厌恶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需要去公园里呼吸新鲜空气,他需要在梦中反复操练自己的耐力。即便是最深的梦中,他内心的门扉也深深紧掩,虽然里面可能什么都没有,空城计。

他驱动笔墨,就像舞蹈者驱动自己的肢体,墨水淋漓如大雨,氤氲如烟霞。在画卷中,一个女子将自己的身体舞成一匹光洁的绸缎。她将自己与天地山川、江河湖海联系在一起,舞动自己的身体,就如同舞动着整个山河,如同地球的自转。她的身上寄寓了所有的纯真与美德,像是一个神的化身。最后,神的身体退幕,只余下神的思想在如同野火一般不息地运作。

一个灯火朦胧的夜里。在屋中,一把刀在窗户上显出不详的影子。它被拿在一个人的手上,像是从手上开出的花。

刀光剑影。

有人说在李广屋外听到一声大叫,有人说李广极善于忍耐,绝不会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是一个真正的汉子。

李广苦笑,原来最厌恶的是最可以皈依的。

自此,他封笔不再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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