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参加过一个这样的读书会吗

忘了因为什么，我以前曾加入过一个读书会。读书会是由图书馆组织并两个不同院系的女生主持的，宗旨是号召大家多读书，事先决定每星期阅读的书目，读完后在微信群里交流感想。有一回是推理小说，我在群里说了一些不同意见，以为推理小说不是文学正途，应该选择一些世界名著之类的有价值的作品。虽然如此，我还是读完了这本小说。当时还读了一些书，但大都是草草翻过，人物、情节都嫁接一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枝蔓。直到很久之后才重新读过。

在学期末时候，组织者说可以组织一个线下读书会议。大家颇为赞同，于是申请了一个自习室作为活动场地，就像任何上课的教室一样。时间是晚上八点，空气中有种衰瑟黄叶的味道。我迈着闲闲的步子走进去，里面已经有一些人。台上站着两个主持人。人渐渐多起来，星散在教室的各个位置。看起来大家都不大认识，都保持着初见的拘谨与客气。还有两个校外的人，像是天外来客一般。我总怀疑他们带着一个窃听器，将我们说的话都传回到自己星球上。

时间到了，主持人先自我介绍了一遍。一个来自地理学院，辫子垂到左肩，穿着褐色半袖，前胸部位画着一只鹿，好像正站在山峦上一般。一个忘了是什么学院，也许没有说，戴着白色帽子，穿蓝色牛仔褂。她们说感谢大家的光临，以及大家共同读书共同进步之类的话。她们俩站在台上，不时变换着位置，一个追着另一个，每人都待在另一个的位置。她们移动得越来越快，使人们难以看清她们的脸面。只看到褐色衣服与蓝色衣服的转换与嬗变。

接下来是大家自由发言阶段。坐在左边前排的说，通过这几周的读书，我体会到很大的乐趣。他一边说一边咧开嘴笑着，眼睛也歪斜向一边。好像要为大家现场表演这乐趣的形成。就好像是为大家展示风的形成一样。我坐在中间第四排，虽然组织者一再让大家坐在前面，但人们都坐在两边或者后面，对前面形成包抄。一个外面来的人站起来分享自己的读书感受。他的头是标准的椭圆形，像是一颗哈密瓜。还有一个人做了自我介绍后，大家都说，原来你就是某某，常常在群里交流感想的，并且说得鞭辟入里。他谦虚地说只是比较喜欢看书而已。还有一个站起来准备向大家分享，但他太紧张了。他的额头上渗出黄豆一样大的汗珠，一粒粒滚落下来。他说的话也像是车轱辘一样，来回重复，又像补丁一样来回补充。最后大家都被他绕晕了。大家的发言渐渐构成一种奇妙的氛围，我们身边仿佛突然出现一道长城。

坐在这里，我不时感到一种刻奇。我想，既然我读过一些书，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难道是为了标榜自己读过一些书；或者没有读过一些书，难道是为了向大家证明自己的无知。不管何种情况，我都觉得自己并不是非要坐在这里不可，非要和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的读书感想以及时间，以赢得大家的熟络与认可。但时间在哪里都是浪费，在这里与那里都无差，如果在这里得不到安谧，在其他地方也难以得到。

接下来的环节是有奖竞答。一个问题我连续猜了三遍，猜对了正确答案，是《傲慢与偏见》中的问题。连着好几个问题我都抢答正确，赢得了许多奖品。好像是我事先已经知道题的答案一样，仿佛这是我和主办方共同串通的一场表演，我的迟疑与犹豫也成为做戏的证据。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呢，他和主办方是什么关系，这些题是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呀。他是不是和主办方有什么暗中的交易。当我回答错了一个问题后，人们又说，他为了澄清自己，竟然假装自己不会，他不是什么都会吗。那是一个关于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的问题，问杨过最好的朋友是谁，当时我还没有看过，因此一言不发。大家说了几个，都不是。主持人提醒说，不一定是人。这时一个从外面来的形同外星人的人说，是雕。主持人鼓掌说，是的。接着将奖品发给他。他一脸得色，并向我望了望。

这让我的思绪飞回到从前的时光中。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和家人一起去表姐家时候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射雕英雄传》，我们吃过饭，我正想看一看，但家人就要带我离开了。我看到一些画面，大侠与儿女情长，但我就要离开。那时候还有关于这部电视剧的画片，画片上面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算起来，我们确实共同读过一些书，除了推理小说，也有一些好的文学著作，比如白先勇的《孽子》，但我只是草草翻过。一直到很久后才读。一些读书会的书友读了之后，竟受其中人物的影响，开始认认真真地生发出了龙阳之好。其中就有两个男生。每天在群里发一些亲昵的话。包括睡吧睡吧亲爱的宝贝。两人还将合影发到群里，一个坐在另一个怀里，另一个环着他的腰，而他回过头和另一个亲吻。一个还将自己写的日记拍照发在群里。他用娟丽的字体写道：

按照昨天的约定，我和大明一起去饭店吃饭，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我将他喜欢的竹笋夹给他吃。他开心地吃了，搂住我的腰，喝了一口酒，但并没有咽下去，贴近我的嘴，示意我张嘴，用口将酒喂给我。我觉得很甘甜，他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他说，这是皮杯。于是我也喂他皮杯。我们猜拳决定谁喂谁，酒水从口中流至脖颈，又从脖颈流至锁骨，蜿蜒流到肚皮上面。吃完饭，我们手拉着手一起走到外面。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嘲笑我们。他便生了气，要去找那人理论。我拉住他，他挣开我，但没有发现说话的人。他向天空向人群大声呼喊，我就是喜欢男子。他还在脸上涂了彩虹。他为我也涂了。我们那天一直在街上走，遇到熟悉的人也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街上有一家店铺放着《好日子》这首歌，我觉得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我们都为他们的爱情故事而感动，虽然是普通日常生活的一瞥，但也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们还为学到了一个新词——皮杯而高兴不已。受他们的影响，另有两对也浮出水面，一对就是来自校外的两个人。他们仿佛石崇与王恺争豪一般争相炫耀着自己的爱恋，这多少使他们的爱恋蒙上了一层虚假的幻影。一对发两人一起游泳的照片，一对发两人仿照结婚的婚纱照，一对发模仿电影《色戒》的床戏照片，模仿《春光乍泄》的照片，一个站在瀑布边上，歪着头看前方。在那一周里，群里每天被他们恩爱夫妻郎情妾意的照片填满。

当我们读到《聊斋志异》时候，一些人开始像林逋一样拥有了梅妻鹤子，有人将家里的猫作为自己的女友，有人和狗交朋友，为了深入狗的世界，他像狗一样用四肢走路，大声吠叫。人们都说，他真是个爱护动物的人啊。还有人将仙人掌作为自己的妻子，每天穿着很厚的衣服去拥抱仙人掌。有人则买了一篇历代八股文的书，开始认真地研究起八股文来，还说要穿越回古代考状元。有人开始装神弄鬼，说自己忽然得了神启，可以预言未来，偶尔说对几件事，经过大家的宣传与渲染，他的家门口就排起了祈求祷告的长龙，人们说，神仙大老爷，救苦救难菩萨，救救我吧。有人则做起了斩妖除魔的道士，拿着桃木剑，喝一口酒，往外喷一口。大家整整疯癫了两个礼拜。而后意识到现实中的魔幻并不比书中的逊色，才渐渐像得了流感的病人一样好转。

读过的书的情节与人物大都忘了，只有斑斓的色彩沉淀下来，构筑成斑驳的道路。我们穿过重重迷雾，走到反映出各种颜色的水晶宫之中。惊讶于其中的颜色。

而后我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忽然感到一阵落寞。何以如此呢。我望着窗外，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浓醃了，如同泡了很久的茶水。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乱。我想打开窗子从外跳出去。我感觉自有时间以来，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外面的绿色藤蔓缠绕交织，行人来去自由，有人来，有人去。还有一些幽静的角落，一只恰好经过的猫。整个空间如同无调的音乐旋转着进入我的眼睛。我默想凝思，觉得以前来过这里。我走过去打开窗子，夜色如同河流一样涌进来，一同流进来的还有星星与月亮。

当时我正身处一种不明所以的情感纠葛之中，当时我进退两难，只能越陷越深，最后独自失落。一个人正喜欢着我而我并不大喜欢，而一个我喜欢也曾喜欢我的对我却比较冷淡，就像猫与狗抓不到自己的尾巴一样，尾巴使它们惊讶，仿佛并非身体的一部分，我最终也同时失去了这两段感情。后来我想，我大概一个也不喜欢，因为在喜欢的时候我总觉得不喜欢，而在不喜欢之中又寄寓着喜欢。其实本就如同幻象，只是给人一种美好的假象，而让人付出希望，最后将一切付之一炬。一切都成为云烟。

通过参加读书会，我的忧伤会得到一定程度的纾解。确实，当沉浸在某种氛围之中时，悲喜似乎都难以穿过人。那一时期我参加了许多类似的活动，诗歌奖颁奖仪式，作家见面会，某个学者的讲座，和某个高中同学见面，参加聚会，诸如此类。我将自己耽溺于无休止的忙碌中去，但就连忙碌也是假象。我的内心像是空城计中的空城一样空空荡荡的。

我坐在座位上，主持人继续说了什么，我没大听到。好像是到了另一个环节，要大家在纸上写下一句自己喜欢的话，然后交上去。大家各自写好。主持人挑了几张，让写的人和大家分享喜欢的原因。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生站起来说她写的是：面对亲吻美女和打开一瓶威士忌的机会时，永远不要犹豫。因为喜欢精酿啤酒，还品尝过很多地方的酒，以后还准备开一家酒馆，所以她很能记得这句话，是海明威说的。还有一些人陆续分享了自己的感悟。一个说，他喜欢任意一句话，只要在诗中出现。一个说，她什么话都不喜欢。如果要她喜欢某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意志的强奸。他们俩激烈地辩论起来。最后上升到人身攻击上来，男生说女生是母夜叉，女生说男生是矮脚虎。大家随着自己的感觉走入两个阵营中去。于是分为一辩、二辩、三辩、四辩。大家唇枪舌剑，互相用不着边际的话抨击着对方。一个说，如果你家里有一只房子那么大的猫，你说的话我就都相信。一个说，你会头朝下走路吗，如果你会，我就用鞭子像是抽陀螺一样抽打你。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一个以头抢地，一个涕泗横流。身体交缠在一起，一对对的，像是跳舞一般。有一个还跳到另一个身体上。

这时候忽然从门外跑进一只猫。外星人挣脱颤抖，走过去抓住那只猫，对大家说，大家不要再争辩了。我们看一看这只猫。他将猫抱在手里，猫害羞似的将爪子搭在自己的脸上。大家都放弃争斗，过来抚摸这只猫，这是一只如同披着波斯地毯的花纹细密的猫。于是大家开始讨论猫，一个说他喜欢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一个说喜欢陆游关于猫的诗句，“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另一个外星人将猫接过来，说，这是异兽，他腾出一只手将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又从兜子里拿出一把小刀，将猫的爪子割了一道，猫发出一声惨叫，用爪子挠他，大家都上前阻止，他将血滴入矿泉水瓶里，血像是烟篆一样在水瓶里环绕，渐渐融入其中，水中带着淡淡的红色。将猫放了，猫翘着尾巴悻悻地跑出去。他说，既然刚才大家现在和好了，我们两个阵营就应该歃血为盟。他将水分别倒入几个瓶子里，我们一人喝了一口。他说，从此，我们将和好如一人，不再争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也跟着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又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也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人说，不是但求吗。

为了纪念读书会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我们站在一起合影留念，谁站在前面，谁站在后面，谁站在中间，谁站在两边，颇费了一番踌躇，最后按照身高安排了位次。两个外星人两手抱在胸前，在第二排左二位置，我则站在第二排右二位置。一个前排女生左手牵着右手的一根手指，腕上戴着表，有的两手自然下垂，有的将手背在身后。大家后面的幻灯片上写着，“祝愿我们都能在书中发现自己、觅得故人。”一个坐在教室后面的人因为近视看不清，等到上了台看清这行字之后，手舞足蹈起来，说我找到了自己。旁边放着图书馆标识的易拉宝展示架。大家穿着黄半袖、白底圆黑斑点半袖、吊带裤、蓝色半袖、黑色半袖，黑色短裤、休闲裤、黑色长裤，有的穿着外套，但敞开着。留着寸头、长发、辫子，戴着眼镜、不戴眼镜，手中有手机、读者卡。圆圆脸，容长脸，鹅蛋脸，鹅卵石脸，脸上洋溢着笑容，或者面无表情。面孔、手臂、腿、头发、衣服相混杂在一起，如同在洗衣桶里一样，不停地如同旋风一样旋转。一连拍了好几张。

外星人提议把答对题最多的人举起来拍一张照。于是他们拉住我，抬起我的腿，将我举到头顶，那么多手像柱子一样支撑着我，我们整体变成了雅典农神庙。照完相后，他们抬着我在教室里走了一圈，游行一样，我感到风从上面吹来。然后将我放下来。每个人都和我握手，我握到汗津津的手，干爽的手，有力道的手，软绵绵的手，长着茧的手，还有多长了一个手指头的手。他们用纯真的、羡慕的、厌离的眼光看着我。

从读书会回来后，我将奖品给了我相对更喜欢的女生与更喜欢我的女生，其中，我喜欢的女生问这是哪里来的。我将读书会的事情告诉她。她开心地拿着，过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流下眼泪。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真的参加过一个这样的读书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