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上海滩
大家大概都听说过上海滩的故事。但我今天要说的是我们单位的故事。老实说,我们单位其实就是一个上海滩,充满了明争暗斗与尔虞我诈,当然,也不乏江湖义气与仗义疏财。
我们单位的冯程程想必大家都认得,不认得也想必听说过,虽然有时候有人把我认作他。他工作得力,像是专为这份工作而生的,因此很受一些领导的重视。他来的第二年,张生就来了。其实,张生就是许文强。但他现在叫做张生。庄子说,名者,实之宾也。所以大家不要在意名字,要懂得得鱼忘筌。况且,张生这个名字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冯程程其实是崔莺莺的转世,而张生是当代的许文强。如果让街头的卜卦者说,他一定会用自己的全部行头做保证说,他们俩是有夙缘的。第一世是张生和崔莺莺,第二世是上海滩的许文强和冯程程,第三世就是同一单位工作的两个人了。
所以冯程程才会说,张生我是认得的。而张生也说,冯程程如此这等眼熟。那天冯程程痴痴看着张生夕阳下的背影,像是看着一个隔世的恋人。张生的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最后竟漫到山上了。冯程程的心都要融化在夕阳中了。
追本溯源,两人从幼儿园就在一起了。他们在同一所幼儿园上学。我们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他们同一个幼儿园又是在前世修了多少年的福德啊。因为一个如此吃早点的老师,他们吃早点的方式也都一样。两人吃早点时都喜欢喝豆浆,里面再加上一颗鸡蛋。而且鸡蛋还要去掉蛋黄。我和他们分别吃过早点,发现他们的习惯果然如出一辙。但我并不是少见多怪,因为以前我也听说有两个同学同一所幼儿园又同一所小学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就像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样让人惊奇。两人还依稀记得,那所幼儿园下课时候播放着一首不知道名字的外国歌谣。他们踏着歌曲的节奏,走在黑白地板砖上,像是用手指拂过钢琴的黑白键,在父母的怀抱中走出幼儿园的铁栅栏门。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们竟然出生在同一家妇婴医院。如同天使一般的白衣护士差点将两个孩子错放给不同的家庭,因为两人的衣着与相貌很有些相似。他们的父母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看到对方的孩子竟然穿着和自己孩子相同的红蓝格子衣服。于是问对方,你们是从哪里买的衣服啊。对方回答,人民商场。说话声音交叠在一起,就像复写纸,或者描了一遍的字迹一样,还让人想起有的同学为了多抄一遍作业而手里同时夹着两根笔写字写出的两行一样的字迹。由人民商场双方的大人攀谈起来。他们互相逗弄着对方家庭的小孩。多么可爱啊,双方互相称赞着。后来在幼儿园接孩子时候遇见对方,也相视一笑。
张生和冯程程在幼儿园是一对很好的朋友,两人形影不离,都穿着人民商场的衣服,以同样的方式吃着早点,接受着同样的教育。哭喊同样的哭喊,欢笑同样的欢笑,学习同样的学习。两人还穿过同一条裤子,像哪吒一样,将两条腿伸进同一只裤腿,就像运动会上的两人三足一样,但他们更进一步,又将另两条腿伸进另一只裤腿。就像变形金刚变形一般,合成一体。家长就说,以后给他们两人买一条裤子就得了。两人也经常去对方家吃饭。有时候晚上还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互相说着很快就会忘记的话。日复一日地,两人的性格却开始显露出不同,如同洪水渐渐褪去显出山峦,张生更加坚强,而冯程程有时略显羞涩。张生渐渐承担起了保护冯程程的责任。
后来因为张生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因,张生一家离开该城去了另一座城市。在临别的前一天,冯程程找到张生,张生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冯程程说你出来一下,他看了看张生,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递给张生。张生很珍重地拿在手里,跑回去拿了一只小狗玩偶递给冯程程。冯程程说,你要走多久。张生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冯程程想起电视里看过的一幕画面,却忘了自己是男儿身,不是女娇娥,于是他说,这样吧,我们定一个二十年之约。以二十年为期限,你若没有女友,我若没有男友,我们就在一起,好吗。张生郑重地点点头,说好的。
那天,冯程程一家去车站为他们送别。冯程程目送着张生走进绿皮车厢,许多年后他的脑海里一直保存着这样的画面。火车开动,他追着火车奔跑,两边的肺叶不停地颤动,两边的树木也不停地后撤。
我将他们吃早点的相似之处告诉了冯程程,冯程程说,这件事有些蹊跷。于是他让我帮助他约张生见面。我联系张生,张生说做什么,我说冯程程想要和你见面。张生说我最近有些忙。我想,张生大概也知道想起了一些往事,也想起了二十年之约,如今正好二十年了。如果细想,他搬去另一个城市是在冬季,那么,他夏秋时节进入单位,就快到冬天了。
张生读高中时候,迷恋上了上网。他不去上课,利用一切时间去网吧。每天,他不是在去网吧的路上,就是在网吧上网。因此高考考得一塌糊涂。看着周围的同学带着通知书远走高飞,他终于幡然悔悟,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及时悬崖勒马,或者从悬崖底又爬了上来,留了一级,继续奋战,终于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大学期间他找了两个女友,现在还和第二个女友保持联系。大概这就是张生不愿意见冯程程的原因吧。
冬天里迎来了第一场雪。我正在和张生喝酒。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青黑色粗釉酒碗很像梁山好汉喝酒用的那种大碗。我说,张生,有一个人也许正等着你。张生说是吗。我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说是你吗。我说不是。你喝醉了。我说我没喝醉。我们又干了一碗。因为喝得急,酒水沿着两鬓流下来。我们又倒满酒。我说你喜欢看《会真记》吗。他说自己已经很久不看书了。我说,是元稹写的,里面的主人公也叫张生,但大抵是作者的夫子自道,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张生喜欢上了崔莺莺,两人发生了关系,后来张生去了京城,移情别恋,娶了另一女子,莺莺也改嫁。张生后来求见莺莺,但被拒绝。他叹了口气说,不一样,青梅竹马你知道吗。我说知道一些。隔了一会他又说,不过人生有时候是很让人惆怅的。我望向窗外,看到一片雪正如陨石般降下来。我说,下雪了。他说,是啊,这是二零一八年的第一场雪。
有一天黄昏,我看到冯程程和张生站在楼道口,似乎在说什么话。我没有走过去。后来,我看到冯程程一个人跑了。他跑动的姿势有一些像女生,两只胳膊将胸部夹得很紧,胳膊甩得也不是很开。张生一个人默默地站着。他的双手插在兜里,面朝着冯程程奔跑的方向,好像眼里有一条长长的跑道。然后张生掏出一支烟来抽。他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
过了两天,张生的女友买了水果来看望张生。张生和她一起吃了一个火龙果。女友梳着两根辫子,戴着两个明晃晃的耳环。两人说了一会话,外面又飘起了雪。女友说要走了。张生拿了一把伞,戴了黑色礼帽,围了白色围巾,将女友送出去。张生将伞偏向女友一边,俯着身子听女友叽叽喳喳地说话。女友偶尔仰起头,一副满足的样子。张生的嘴边也偶尔露出一丝微妙的微笑。
我看到远处微茫的一个影子,是冯程程。他上楼,叩响我办公室的门。坐在我旁边。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我问,你们谈过了吗。他点点头。然后就走了,留下一个冗长的背影。
后来冯程程和另一个女子经常一起吃饭。他对另一个女子透露了不多的那天和张生谈话的内容。他说,张生说他已经有女友了。我说但我还是喜欢你。这么多年过去了,马上就二十年了,你比从前更加俊朗了。女子让他继续说下去。冯程程就像牧童一样忽然闭口立了。
于是大家终于不知道张生回答了什么以及两人后来说了些什么。
一天,我正走在街上,我刚从午睡中醒来,我还以为是新的一天的开始,结果发现还是这一天,只不过下午了,我内心感到一阵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窃喜。迎面走来了张生和冯程程,张生搂着冯程程的腰。见了我,张生的手从冯程程的腰上滑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刚醒来睡眼惺忪而看错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