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羊群

他们是在树林那边看到红色羊群的。灰绿色的树木荫庇之下，显出斑斑点点的红色。

那些是什么，林东指着树林那边问。是羊群，雅静漫不经心地说，她倚在一根树干上，望着遥远的天空。天空被云压低了，空气很沉闷，像是要下雨了。为什么羊群是红的，林东问。雅静看着一朵卷着乌边的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羊既然有白的，有黑的，为什么不可以有红的呢。像你这样说，羊自然就有绿色的了。林东不解地说。雅静笃定地说，当然可以，其实什么颜色无所谓，羊是不会在乎的，如果羊也有丰富的内心活动的话。至多只是歆羡其他羊的颜色。可是喜欢羡慕别人的人，无论自己拥有什么，都不会十分珍惜，反而会羡慕其他人，即便别人拥有的并不如自己的好。

林东看着雅静，她的眉眼很干净，都很薄，像是经由刀片切削过一般，她的嘴唇尤其是这样。当一个男子仔细端详一个女子时候，多半是爱上了她。他收回目光，在她身边坐下。他说，我们回去吧，就要下雨了。她说，我倒是很喜欢雨中漫步，我记得有一次我和朋友正走着遇上了大雨，我们边走边唱歌，你知道我们在唱什么吗……在雅静讲述的过程中，林东的目光再次被红色羊群吸引了，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生长在树上的被风吹动的裁成羊形的大红叶子。林东说，我想去看看。雅静问，看什么。她交换了双脚的位置，弯曲成好看的蝴蝶形状。去看红色的羊群，我从未见过红色的羊群。我们过不去的，我们哪里也去不了。雅静未卜先知似的说，她的眼神中蔓延出一丝绝望。林东围绕着她走了一圈说，你真奇怪，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雅静笑了，她说，我就是这样奇怪的人。让人奇怪的是你吧，你和我一起这么长时间才发现我的本性。

林东了解什么呢，他只知道她在父亲出了车祸后和母亲相依为命，过着孤苦无聊的生活。不过也是，一个人难道能真的了解另一个人吗，所谓的理解大都是误解的合成吧。雅静的眼睛乌黑。这种黑源于内心，是真正而纯粹的黑。由此看来，她的说辞虽然怪诞，但想来还是有一定道理。

天空在一瞬间变得更其晦暗难明，雨滴如箭矢攒射，沙沙沙。雷电撕裂雨幕，发出咔嚓的声响，如同裂帛。

林东拉着雅静走，雷雨天树下危险。雅静说，让雷劈死我吧，我痛恨自己的人生，我宁愿自己从没有活过。她的脸上淌流着水流，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林东奋力拉着挣扎的雅静，就像在洪水中拉住就要被冲走的人。他喊道，雅静，你冷静点。雅静用破了音的声音说，你根本不理解我的痛苦。林东否定道，不，我理解你，真正不理解的是你自己。

一声巨雷轰然作响。一道闪电如同羊鞭，抽打红云的脸颊。一个火球如流星划过地表，呼啸着向前滚去。雅静随林东走出来。林东临走时候又看了看羊群，那些羊红得像是一朵朵玫瑰，在雨中依稀摇曳着红色的影子。为什么没有牧羊人。雅静说，你的问题就在于问题太多了，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林东拉着雅静穿过重重树木。穿过那些褐色的树干，翠绿的叶片。但他的头不时向后看着。他听到了咩咩的叫声。这些叫声中包含着乡愁、爱情、忧郁或其他什么。

林东和雅静是在一次葬礼上认识的。那天天空上弥布着哀乐，被风吹动的白色帷幕，恍然若生的黑白遗像。有人说，还看到遗像上的人向人们咧嘴笑了笑。天空下着雨，人的心情也很低沉。林东看到雅静时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中的一个人物，雅木茶，你们知道雅木茶吗，他问旁的人。人们摇摇头，就是动画片七龙珠里的人物。人们依旧说不知道。这时他也觉得无谓。他已经好久没有关于动画片的印象了，而雅静与雅木茶之间并没有多大关联，除了一个雅字，但经由雅静，他竟想起了陈旧如橘皮的微不足道的往事情节。那时他就觉得雅静是一个特别的女子。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她到底哪里特别。单是她站在那里，他就能感到她的与众不同。后来他才明白，一个独特的人，尤其是女子，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观察世界的视角，就像打开一扇全新的门，人们在其中可以看到新的风景，领略到新的颜色。而雅静就是这样的女子。

林东将自己的衣服披到雅静身上，拉着她往回走。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在晶亮的雨滴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润泽。他将脸贴近，闻到诱人的芬芳。

雅静走得不紧不慢，不时蹚进水坑，甩动四肢，高高地溅起泥土，溅在腿上、裤子上、上衣上，像一只花斑狗。林东觉得很有意思，他也将裤腿折起来。在泥水中自由地行走。雨滴落在洼地的积水中，激起一层层圆晕。

林东转头发现，红色羊群似乎隐没在迷蒙的雨中。羊群越来越小了，小成了红色的斑点。

我们走出来了，林东如释重负地说。他的半只脚迈出树林外面。雅静跟在后面，笑着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关注红色羊群。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个幼稚鬼。竟然会为了红色羊群而心动。但我有时候也会羡慕你的幼稚。我觉得你不必放弃自己的梦，如果你想要靠近或看清一些事，那么你可以尽自己的力去实现它。我现在认为你是对的，你去寻找那些羊群吧。

雨下得很急，像是下猫或下狗。雅静看出林东有些犹疑，说道，我知道你想要在自己的利害心与得失之间取得平衡，你什么都瞒不过我，但我想人有时候不能太短视与功利。你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你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求得它。当然，如果你不是那么喜欢的话，我们现在就离开。

林东终于说，你先回去，我自己去看。对于红色羊群，他确实好奇有加，但还没有到非看不可的地步。他想自己也不是非看不可。而现在雅静激将似的话却让他有些进退两难。他的内心有过迟疑，有过不舍，最后还是决定要去看一看。雅静说，算了吧，雨下得太大了。你可以改天再来。林东情绪激动地说，很多时候，改天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再来。所以我还是现在去吧。说着就要走。雅静忙说，我和你一起去。林东说，不，你对羊的颜色毫无兴趣。你也许并不介意将一朵花染成黑色，也不介意一只粉色的老鼠。雅静说，其实在你观察红羊时候，我也在观察它们。哦，林东疑惑不已。是的，我在观察它们，只不过我是通过你来看，你的瞳孔显出它们的形影，而我看着你的瞳孔。就像观察画框里的画。林东闭上眼睛，雅静笑着吻了他一口。

林东想起独自去美术馆时候，不同风格的画作如同不同功效的药。对付疯癫的办法是疯癫。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美术馆里游走，像一条鱼。绕过一楼的按历史年代挂着的版画隧道，走到休息区，喝一口水。他暗笑，原来不过是为了喝一口水。其实这里有很多人，但因为并不认识，所以还是让人感觉空旷。而真正的艺术在这里发出光亮。但真正的艺术并不多见。

他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幅油画，上面画的是一团团火焰，将画面映照得红扑扑的。当时他并没有想到，火焰竟可以是羊群。而火焰的火星不就是羊毛吗。

在林东第二次和雅静见面时候，风很大，将她的头发吹得很凌乱。雅静开门见山似的说，我的梦想是浪迹天涯。林东的脑海里浮现出女侠的样子，是那种穿着一袭飘然白衣，仗剑游走江湖的女侠。林东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男人都是骗人的，雅静笑着说。林东说，男人从不骗愿意相信他的人。然后他哼起了歌，我曾经梦想走天涯，去看一看世界多繁华，当你走在路上的时候……雅静说，没错，我的意思就是在路上，我一直想要去别处，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林东伸出手去牵雅静的手，雅静躲了一下。

他们真正牵手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他没想过时间过得那么快，转瞬之间，还来不及与往事打个照面。就在某个可以引起回忆的街角，时间之踵就追上了他，他意识到时间从未流逝，流逝的只是人的命运。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命运，一次他在酒席上对别人说。

包括现在看到的红色羊群，也是命运使然。命中注定他们走到一起，命中注定他们要在树林那边看到红羊。

林东牵着雅静向森林里走。

雨下得很大。